哲學是關于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學問,研究的問題說到根子上,是人該如何面對這個紛紜復雜、斑斕多彩的世界。龍文化是我們中國人看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了,說它是一種世界觀、一種方法論并不為過。龍文化的諸多內容,研究的許多問題,都滲透、體現著一種具有中國風韻的哲學精神;或言,這些內容和問題,完全可以用哲學的概念來判斷、來析理,可以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來考察。下面,我就從十對范疇入手,談談一些粗線條的思考。
一、虛與實
虛與實是既對立又統一的一對矛盾。實是虛的基礎、根據和源泉,沒有實,就不會有虛;虛是實的反映、概括和升華,沒有虛,實就是原生態的,和人沒有關系的,從而也是對人沒有意義的。實與虛有對立的一面,實就是實,虛就是虛,存在就是存在,不存在就是不存在。這張桌子在這里就是在這里,我們不能說這里沒有這張桌子;腦子里想的就是腦子里想的,我們不能說腦子里想這里有一架飛機,這里就有一架飛機。實與虛又是互動互滲的,凡是人類的影響力能夠到達的地方,實的東西都受到了虛的影響,都打上了虛的烙印。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在虛實互動中向前邁進的。
龍既是虛的又是實的,是虛與實的統一。說它虛,是說它是虛擬的神物,誰也沒有見過真正生物意義上的活蹦亂跳的龍。說它實,一是說它在自然界中有活生生的模特兒,如鱷、蛇、魚、蜥蜴、豬、馬、牛、鹿,以及雷電、虹霓、海潮、龍卷風、泥石流,等等;二是說還有作為文物、作為藝術品的龍,如遼寧內蒙古出土的石龍、玉龍,陜西甘肅出土的陶紋龍,河南出土的蚌塑龍,以及我們今天到處可見的各種材質的雕龍、塑龍、畫龍、寫龍等等。這些模特兒和文物、藝術品,可都是實實在在的,可視可見的,甚至是可觸可摸的。顯然,有了那些模特兒之實,才有了神物之虛;有了神物之虛,才有了文物、藝術品之實。這是一個邏輯的辯證的創造過程。這個過程是滾動發展的,不斷升華的。一代一代的龍都既是實的,又是虛的,虛實相生的。
二、陰與陽
陰與陽是中國哲學出現最早的范疇。所謂“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交感,化生萬物”。龍文化將陰陽體證得很透徹。龍的取材對象,蛇、鱷、蜥蜴等,生活在陰潮多水之地,可謂“陰氣”很重;而鹿、馬、虎等,生活在山野原林,“陽氣”旺盛。龍的形成,是陰與陽的結合。龍的形象也多有反映陰陽對應、交合者,對應如“雙龍”、“雌雄龍”;交合如“交尾龍”、“交纏龍”、“同體龍”等。
陰與陽突出地表現在龍與鳳的對應和互補上。龍和鳳單獨出現時,是各有其陰陽的。龍如上述;鳳是鳳凰的簡稱,鳳屬陽,凰屬陰,所謂“鳳求凰”。但在龍鳳相對之后,龍整體上呈陽性、鳳整體上呈陰性了。其原因是龍被君主帝王拿去自比,所謂“真龍天子”;鳳于是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皇后妃嬪喻比的對象了。慈禧墓的鳳上龍下圖案是很有名的。筆者2000年9月出席湖南舜文化研討會,在寧遠縣文廟也看到了屬于清同治年間的鳳上龍下石雕。寧遠文廟還有幾幅龍頭鳳尾、鳳首龍身石雕圖案,反映著龍鳳交合、陰陽和諧的理念。
三、一與多
聞一多先生是研究龍文化的前輩,他的著名的“圖騰合并說”可謂影響深遠。聞先生當年或許沒有注意,他的名字本身,正好可以用來剖析龍文化。
一與多是對應的概念。一是整,是合;多是零,是分。沒有一,就沒有多;沒有多,也難談什么一。龍就是一與多的統一。龍是多元綜合的產物,按我的說法,就是多種動物和多種自然天象的“模糊集合”,沒有自然界諸多動物和天象的多方面、多角度、多層次的觸發和啟示,我們的祖先怎么就能創造出一個龍來?正因為龍這個一,有著多的來源多的背景,因而它的變相和化身也就特別的多。遼河流域和內蒙古一些地方的先民崇拜蛇和豬,于是就有了蛇龍和豬龍;內蒙古草原自然要養馬敬馬,于是還有馬龍;居住在黃河流域陜甘一帶的先民靠漁獵生活,于是有了魚龍、鯢龍;河南濮陽一帶古時氣候溫和,適宜鱷類生存,于是出土了西水坡鱷龍;安徽含山的古先民飼養水牛,于是我們看到了出土的牛頭玉龍……至于民間將鱷、蛇、魚、蜥蜴、馬、豬、蝦,等等作龍的情形,那就多得很了。如有些地方禱龍祈雨,到河湖水邊所請的龍王,不是蛇就是魚;屬于飲食文化中的所謂龍菜,其龍也無非是蛇、魚、鱔、蝦之類。
中華大家庭也是一與多的關系。香港回歸期間,某企業集團特意鑄造一尊“香港寶鼎”贈予特區政府。鼎上有青銅龍鱗56片。1999年8月15日,中國北極科考隊和“全球華人北極世紀行”隊員在雪龍號極地考察船上會面,眾人一同展開一面長達20米的“龍旗”,旗上有56位華裔書法家書寫的56個龍字。意思很明白:56個民族56條龍,56條民族龍組成中華一大龍。遍布世界各地的華夏兒女炎黃子孫個個都是龍,13億龍的傳人鑄就中華龍。這里的多,體現的是民族特色和個性差異;而這里的一,則是差別的兼容和眾力的凝聚。
四、異與同
異就是異,同就是同。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這是異;任何樹葉都是樹葉,這是同。同理,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龍,商周龍不同于遠古龍,秦漢龍不同于商周龍,唐宋元明清直到當代,都各有各的龍;宮廷有宮廷的龍,民間有民間的龍;北方有北方的龍,南方有南方的龍;國內有國內的龍,海外有海外的龍:這是異。但是,不管是早期的原龍,商周的夔龍,秦漢的應龍,唐宋的行龍,明清的黃龍,直到當今的祥龍;也不管宮廷龍還是民間龍,北方龍還是南方龍,國內龍還是海外龍,總歸它們都是龍,都具備著揚首、聳角、瞠目、張口、曲身、舞爪等龍的基本外形,和喜水、好飛、通天、善變、顯靈、征瑞、兆禍、示威等龍的基本神性:這是同。異是個性,它使每條龍都是它自己;同是共性,它使不同的龍都能統稱龍。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龍是一座巨大的生物園,里面有許許多多的凡蟲異獸;龍是一幢高樓,里面有許多單元許多房間。而眾多的不同面目、不同年齡、不同性格的龍父龍母、龍子龍孫、龍男龍女構成了一個泱泱大龍族。
孔子老先生倡導“和而不同”。其“不同”相當于我們講的“異”,“和”相當于我們講的“同”。龍文化就是典型的“和而不同”。龍文化研究也是如此,眾鳥爭鳴最好聽,萬紫千紅才成景,多樣化的統一遠遠勝過呆板單調的一致。
五、靜與動
靜是相對的,動是絕對的;靜是動的準備,動是靜的必然;動使靜內聚的能量、潛在的活力得以展現,靜為動提供著觀察的基點、考究的依憑。不錯,山間溪水,只有不停地流,才有活力,才有前途,但要檢測水質,分析內涵,就得用瓶將水取回,靜靜地置于顯微鏡下。
龍族中的臥龍、蟠龍、潛龍是靜態的龍,行龍、騰龍、飛龍是動態的龍。是龍,就不能總是臥著、蟠著、潛著,穿行于水陸,騰飛于云天,既是龍的理想,也是龍的目標。諸葛亮曾號稱“臥龍”。他選擇南陽古隆中而“臥”,卻每每以管仲樂毅自比。于是,劉備“三顧頻煩天下計”,孔明“一番知遇英雄心”;于是,龍不在茅廬“臥”了,出山了;開始覷目掐風,揮手決雨了……盡管后來“出師未捷身先死”,卻也算成就了一番“龍”的事業,以至于垂范至今。
靜態的龍,多在書刊里、電腦光盤里、博物館的柜子里,這些龍為我們抉脈剔微地研究龍文化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動態的龍,集中者,有龍船賽、龍燈會、龍的歌舞、龍的影視劇,那可是翻江倒海,氣勢磅礴,體現著中華民族的大美和偉力;普泛者,可注意觀察龍族龍人的日常生存,那也將龍氣龍性龍神龍韻表現得淋淋漓漓。
靜與動的結合,使我們對龍有了全方位的認識。而龍總是要發展的,它既是過去時,也是現在時,還是將來時,從這個意義上講,龍永遠都是動態的。
六、善與惡
萬物莫不有對,善與惡就是一對。何謂善?何謂惡?符合人道的,和人類追求文明和進步的大方向相一致的行為就是善,反之就是惡。有善就有惡,善惡之間的矛盾斗爭,構成了人類社會向前發展的一個推動力。
善龍在龍族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它們或幫助人間賢王治理水患,充當開路先鋒;或擔起行云布雨、司水理水的重任,驅趕旱魔,普灑甘霖;或口銜大燭,照亮一方夜空;或化作白馬,馱高僧西行尋求真理,并參與降妖除怪的戰斗……更重要的是它們常常以人文的面目出現,成為人間杰出人物、優秀分子的化身,刻苦發奮,清正廉明,奉獻自我,造福大眾。這些善龍,洋溢的是正氣,行走的是正道,是自然界正面力量、社會進步因素、人類文明方向的代表和象征。
惡龍在龍族中也占居著不少的份額。它們有的玩忽職守,懈怠責任,造成人間旱者更旱,澇者更澇;有的霸占江河泉潭,興風作浪,起大水,發洪濤,沖毀田園,卷走人畜;有的口噴妖火,將莊稼村舍一舉燒光;有的強占民宅民女,逼一方百姓年年獻祭童男童女……這些惡龍,散發的是邪氣,行走的是歪道,是自然界兇惡力量、社會負面因素、人類文明反方向的代表和象征。
有惡龍作惡,就有善龍除惡。女媧、虞舜、大禹、李冰、周處,等等,便是這樣的善龍,他們勇斗惡龍,為民除害,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其壯舉足以燭炳史冊,榜樣后人。
善中有惡,惡中有善。有的惡龍,受到懲處后,悔過自新,成為造福一方的善龍;有的善龍,養尊處優,腐化墮落,蛻變成了禍國殃民的惡龍。只要人類還生存在宇宙間,善與惡的斗爭就永遠在進行。
七、古與今
古與今是一對時間范疇。它具有方向性和承接性。方向性是說它是不可逆的,只能由古到今,不能由今到古,所謂“時光不會倒流”。承接性是說,今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是承接古的,是古的延續。古與今還具有獨立性和互滲性。獨立性是說,古有古的特點,今有今的特色,古今不同。石器時代的原龍,不同于商周的夔龍;秦漢時的應龍,不同于唐宋時的行龍;明清時的黃龍唐宋時沒有,當代的機械龍、電子龍、卡通龍明清時也不會出現。互滲性是說,古影響到今、滲透到今。舉一個帝王龍的例子:堯指定舜為接班人,舜指定禹為接班人,李世民指定李治為接班人,康熙指定雍正為接班人……以此類推,5000年一貫制。今也影響到古、滲透到古。任何古的東西延續到今天,都打上了今的烙印。遼寧阜新出土了距今8000年的龍,陜西寶雞出土了距今7000年的龍,河南濮陽出土了距今6500年的龍……這些龍,既是古龍,也是今龍,是今天我們這些人眼中的古龍。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古龍都是今龍;同樣,任何今龍也都是古龍——即是遠古傳續下來的龍,也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之后人們眼中的龍。
八、新與舊
新與舊是創造哲學的范疇,因為任何創造都以出新為目的,不出新就不是創造。新與舊是相對的,第一條龍現的時候,是新的;第二條龍出現的時候,第一條龍就成了舊的。新與舊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舊是新的基礎,為新提供著可能;新是舊的必然,存留著舊的因素。世紀之交,我們見到不少生態龍、環保龍、喜慶卡通龍,這些龍具備時代特色,是新龍。但是,既然是龍,就得保持聳角、瞠目、張口、飄須、彎身、顯鱗、蹬足、翹尾等“傳統”,否則就不是龍。
我常想,我們的龍文化在當代應該做些什么?也就是說,我們應當賦予龍文化哪些新的內容?不錯,對古龍舊龍,我們應當下大力研究,研究得越深越細、出的成果越多越好;但是,我們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我們當思考:中華龍文化如何同世界文明發展的高度接軌?傳統龍身上的優秀成分、積極因素,如何同迅猛發展的當代文明相結合?創新,是民族進步的靈魂;創新,龍文化才有廣闊的前途。
應該看到,我們在這些方面做得還很不夠。
九、揚與棄
龍文化是一座大山,有開挖不完的寶藏;龍文化是一泓深井,有汲取不盡的甘泉。那么,面對一個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文化富礦,我們取什么,不取什么,就成為一個問題。這就是揚與棄,一對彼此制約又相互依存的矛盾。
龍文化的積極內容是主要的,也是顯而易見的。其精神底蘊,可用多元容合、造福眾生、開拓奮進、與天和諧來概括(可簡化為八個字:容合、福生、諧天、奮進)。同時,龍文化也存在著一些消極的內容。比如,龍曾是君主帝王的象征,從而是東方專制主義的象征。在漫長的歲月中,它常常以張牙舞爪、高高在上、驕橫跋扈、兇惡獰厲的形狀,為獨裁和暴虐效力。當然,如果據此就全面否定龍文化,就錯了,錯在倒臟水連盆子,以及盆子中的孩子都扔掉了。
正確的態度和做法是又揚又棄,揚該揚的,棄該棄的。我認為從總體上看,上面講到的龍的四種精神要素就是應該大力弘揚的,而龍的象征專制皇權,涂毒天下、為害眾生的那一面就是該徹底拋棄的。就說與天和諧吧,在污染越來越嚴重,環境問題越來越突出的今天,其意義就非同尋常。過去我們大講“與天奮斗”、“人定勝天”,并付之以行動,結果怎么樣呢?適得其反,天已經在全方位的報復我們、懲罰我們了。龍是自然力的代表,是與天和諧的產物,反映著古人對大自然的理解和敬畏、對天道的思考和尊重。因此,我特別贊賞“綠龍”的提法。綠龍,就是綠色的理念,綠色的哲學,綠色的龍族,綠色的中國。它在內,承續著中國先賢“天人合一”的思想;向外,同全世界綠色運動相契合——這樣的運動可是方興未艾、前途無量的。
十、生與死
加繆說最高的哲學是死亡。我理解這句話,一是說死亡是一個“黑洞”,超出了人的認識極限,人的智慧無法抵達,因而永遠講不明白說不透徹;二是說人都是從生到死的,或向死而生的,生中有死,死中有生,把生與死搞清楚了,人的世界觀也就提升到一個高度、達到一種境界了。
人的肉體生命短暫而有限,是人都得死,這是無可奈何的,無法改變的,而人的精神世界卻是很美妙的,具有無限的豐富性,總想超越短暫而臻永恒。
我們的祖先顯然已經悟識到了這個層次:有限的生命惟有借助某種永久性的精神符號才能代代傳衍,換句話說就是,惟有精神性的文化符號方能承載一代一代的生命信息。于是,便有了龍,還有鳳凰、麒麟,等等。
龍,凝聚、積淀、蘊藏、體現著一代一代的祖先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理解、敬畏和審美;什么是實與虛、陰與陽、一與多、異與同?古人如何面對靜與動、善與惡、新與舊、揚與棄?從龍的身上都能看出來。它是智的結晶、力的顯示、美的化身、情的寄托、夢的家園。那些幾千年、幾百年傳下來的龍顏龍形,使我們看到了幾千年、幾百年前的人們想的是什么、愛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它使遠古活到今天。
今天,我們依然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諸如多元容合、造福眾生、與天合諧、開拓奮進的精神,綠色龍族(綠化環境,保護生態)、文明龍族(將世界文明發展的高度作為精神家園)的理念等等,投注、寄寓、昭示在龍的身上,它使我們活到永遠。
龍,不死的生存。
龍,另一種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