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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還吾老子》,自然生出了撰寫《還吾論語》的計劃。這不僅因為在寫作《還吾老子》時,連帶考證、糾正了《論語》舊注中的一些重大的誤讀與曲解,有的一直是歷史上糾纏難解的公案;更重要的是,我對孔子思想有了一層全新的認識。說全新,不是說前人從未道及類似的意思,但我未見有這樣聯系起來看的。而對一件事物、一個觀點、一種思想,只有你自己把它咀嚼消化,才能變為你的血肉精髓。我的全新認識,對別人來說,至多不過是一種有參考價值的意見,不像對《老子》、《莊子》、《論語》原文字句的注釋,孰對孰錯,是一定要辯個明白的;然則,我認為,若能這樣來理解老孔莊的思想、哲學,可能有助于我們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與人文精神,所以不揣淺陋,將此認識提出,以求教于方家與讀者。
據全面或部分糾正了舊注誤讀的《老子》、《莊子》、《論語》的本文來看,老孔莊的思想、哲學不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而且在具體論述的觀點上也是高度一致的。之所以在今天看來,三人之間、尤其是孔子與老莊之間有很大的區別,甚至道家與儒家好像是觀點對立的(至多是互補的),除了語詞變化造成誤讀等原因外,很重要的一點,是歷來注家與發揮老孔莊思想的學者,都沒有充分注意到他們對機立言、方便說法的特點。歷來學者往往只知道對機立言、方便說法是佛家的立論方式,我通過撰寫《還吾莊子》,始知這是東方哲學立論的普遍原則,和東方哲學對本質與現象、真理與言說關系的基本觀點有關。言說真理是為了能讓受眾接受后得益,所以怎么利于、便于受者接受,是第一位的問題,而言說內容的絕對真理性,常是不予強調的。這不是說言者對自己言說的真理性不重視,無原則,機會主義(當時也有人,如縱橫家之流,與好像很有原則性的荀韓之流是機會主義者,但老孔莊絕對不是),而是認為絕對真理是不能用某種觀點(言)來完全徹底地窮盡、表達的;這樣,表達出來的觀點一定是相對的、有針對性的同時也就是有界限的,受者應該由觀點本身的說服力與可用性來選擇接受與否,而不是憑言者宣稱的真理性或借助某種權威力量。唯有從老孔莊立言是方便說法著眼,才能看到他們在具體論述的觀點上也是不相矛盾的,是高度一致的。
分別來說,《老子》是專對侯王說的政治哲學書,盡管老子的民本立場是很明確的,但他同樣明確受者是侯王,連宰臣都不在受者范圍之內。有諸侯身兼王卿的,有大夫身兼采邑領主的,而《老子》中所言,只是針對受者諸侯、采邑領主的身份,《老子》中統稱為“上”,指在一塊領地內的最高領導,也是政權所有人。有些話,如“無為”,“不仁”,“多聞數窮,不若守于中”,“不出于戶,以知天下”,“不敢為天下先”,“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等,不從專對為“上”者而言角度看,引申為普世原則,與《老子》本意就有很大距離,甚至南轅北轍。所以,《老子》中最高標準或理想人格是“圣人”,“圣人”在《老子》時代專指有道之君,不像后來道德高尚者如孔子也被稱為圣人,《莊子》乃有“內圣外王”之說。雖然《莊子》中圣人不復專指有道之君,但從“內圣外王”的提法,還是可以看到“圣人”實際具有為王的資格,應該為王。但一個時代的統治思想就是統治者的思想,專對侯王說的觀點也就自然成為當時的主流思想。而推論出那些具體的王者政治理念的形而上的法則,如“自然”、“唯小”、“處下”、“守雌”、“不為大”、“和其光,同其塵”、“柔弱勝(任)剛強”等,對中華民族思想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說,中華民族歷經磨難與重大的變故,歷史未曾發生斷裂,文化一脈始終綿延不絕,《老子》思想在其中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如果說,《老子》所言為主流文化,那么,孔子身體力行所倡導的則是精英文化?!墩撜Z》一書,是專對要想成為宰臣、大夫、官吏的士人說的。因而,孔子提出的最高標準是“君子”,理想人格如“周公”?!熬印保凇独献印分袃H指貴族身份,到《論語》中,常與“小人”對舉,始指有德的、合格的貴族,而“小人”則指無德的、不合格的貴族,可見孔子對“君子”詞義的改造??鬃訉陶叩钠返屡c他的資格掛起鉤來,這與《老子》將君主的品德與他的為政質量掛起鉤來思路是一樣的。如果說老子提出了有中國特色的政治價值觀,那么,孔子則提出了有中國特色的人才價值觀。辦事的才干與道德品質比起來,是第二位的。這種人才觀,一度是口誅筆伐的對象,尤其是在“文革”中;從種種重才不重德、有才便是德的選拔干部指導思想所造成的嚴重后果看,孔子提出的人才價值觀越來越顯示出其真理性。因為是執政者,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所以對其得有高于一般民眾的規范與要求,這就是“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是對士大夫的特殊的要求。所以說“禮不下庶人”,這句話歷來是孔子看不起勞動人民的一條罪狀,其實,完全可以理解為對一般民眾用不著以那么多的條條框框去規范、束縛他們的行為舉止,而對執政者的行為用“禮”來加以制約,目的正是為了“輔萬物之自然”,讓百姓依順自己的天性去生存發展。而荀韓之流搞的實際是“禮下庶人,刑上大夫”,有意將人弄得很虛偽,把人際關系搞得非常緊張,便于君王大權獨攬,在觀念上全面控制??梢哉f兩千年皇權獨尊的政治制度的弊端,正是從修正、異化孔子思想開始的。真要打倒什么店,本應該打倒荀家店、韓字號的。十年浩劫中,孔子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而荀韓則被捧到了天上。歷史開了個大玩笑,于孔子無損,當代人民卻深受其害,這反過來也能證明孔子倡導的精英文化的正確性與必要性。
在孔子倡導的“禮”中,有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定君臣(父子)的名分,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也是孔子在近代一直為世人所詬病的。其實,除了這條是由當時君權與宰權分離,恪守君臣名分與行為準則,對政局穩定、百姓安居樂業有利而提出的具體背景條件不談,即從作超時空抽象的高度而言,不把為社會作出巨大的貢獻與犧牲,付出超常的精力與心血,當作謀求最高權力、最大利益的手段,這也是對社會整體有利因而是十分高尚的行為。任何時候、任何社會、任何民族都不可或缺這樣的精英文化。沒有這樣的精英文化,社會、民族就會解體?,F今有一種“精英”文化,自命不凡,求所得斤斤計較、多多益善,講奉獻口是心非、甚至心口俱非,此類精英,乃是小人新貴,實在需要用孔子這面鏡子來照一照。
孔子“克己復禮”,以身作則,他完全靠自己的人格力量,使那些學生子弟一生追隨他,在他死后繼承、發揚他的學說與事業。這就是孔子的教化。他的教化,使一種高尚的品質代代相傳,成為中華民族血液里的文化基因。有將近百年的時間,我們將孔子倡導的禮教視為束縛人性的桎梏,雖然有歷史復雜的原因,雖然一百年的打倒比起二千五百年的傳承來還是很短暫、很表面的,但是,如不及時糾正,釀成倒洗澡水連帶把嬰兒倒掉的后果,使道德失范、價值觀顛倒,讓偽“精英”文化大行其道,使人們普遍對超功利的崇高行為發生懷疑,使貪官污吏方便地以“人性”來為自己的缺德丑行辯護,這樣,對民族精神的負面影響是不可低估的。
相對老子、孔子,莊子倡導的是一種“逍遙游”的超越文化。因此,莊子理想中最高境界是至人、真人,其次神人,其次天人,都在圣人之上,何況君子。莊子之言,是對每個自然人說的,在超越面前人人平等。莊子認為,擺脫了社會角色的名韁利繩,生命潛能就可以超升到非世俗、大自在的境界。超越文化,浪漫的詩性文化,一直是中華民族文化中的薄弱方面,所以,盡管《莊子》辭藻華美,激情洋溢,行文流暢,邏輯縝密,歷來對他的曲解還是非常嚴重,甚至到了指鹿為馬的地步。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看拙著《還吾莊子》,本文中唯指明一點,莊子的超越是“大隱在市井”、“不離世間覺”,這也是老孔莊一致之處,也是鮮明的中國人生哲學的特色。
老孔莊三人的學說合起來,構成至今為止世界上最全面最徹底的人本主義哲學,可以說把社會人與自然人都研究透了,深刻地揭示了人性本質。這不單是中華民族的寶貴遺產,也是對當今世界的濟補良方,希望能引起應有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