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爾木在1954年后,曾經歷了9年人口急速增長的時期,因進藏交通或礦藏勘察的原因,勘探普查專家、地質工程技術人員、部隊駐軍、管理干部等曾快速地向格爾木聚集。但這批人口在1961~1962年以后迅速地衰退,隨著勘探工作或工程完工,部隊老兵的離去,格爾木也在短期內急速萎縮。1965和1966年,近萬名山東八市與西寧知青的到來,開始了這座“流動的空城”的農墾時期。1966年的格爾木,按照市志記錄,人口31571人。
公路的交叉點就是格爾木
“即使進了格爾木縣城,也是漫漫黃沙,一眼望不到邊?!?966年4月,當又一批3200名青島知青跋涉萬里來到格爾木時,眼前的縣城簡陋到幾乎只有公路邊的幾排土房子,點綴著孤零零的幾顆楊樹。知青李碩形容,“汽車開過,揚起一片煙霧似的浮土,嗆得人直咳嗽,所有人都落得一身塵土”。柴達木盆地當時的交通主動脈為兩條公路,一條是東西向的青新公路,從青海西寧抵達新疆葉城;另一條南北向的青藏線,與敦煌至格爾木的敦格公路重合,兩條交通樞紐的交叉處,就是格爾木的所在地。當時的進藏物資,既可以經西寧到達格爾木,或者走蘭新線的柳源到敦煌,再從格爾木到拉薩。
知青們也學當地人的樣子,叫這個交叉點為“大轉盤”或“大十字路口”,格爾木的所有機關設置都能以“大轉盤”為中心進行清晰的描述。
當時大轉盤的北面路口處,是與進藏聯系最緊密的“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簡稱為“西格辦”),跨越路北約4平方公里的范圍。它形成了格爾木當地最大的一個獨立系統,下屬40個單位,其中有21個交通運輸部門、4個汽車隊、1個大型汽車修配隊,再加上職工醫院、家屬大院、商場等配套設施。
隔路相對的南面,則是同樣規模龐大、占地幾平方公里的部隊駐地,包括解放軍四總部、蘭州軍區、3405兵工廠等,陸軍和空軍在這里的團級以上單位近30個,還有兵站部22醫院、部隊汽車運輸隊營房等建筑。雖然占地遼闊,高墻大院里仍是一色的土平房。格爾木從五六十年代開始給人留下的“汽車城”、“兵城”印象,直接源于這兩大系統。1954年建政的城市,因進藏的特殊地理位置,實際上由兩?。ㄇ嗪?、西藏)三方(青海、西藏、部隊)與幾大大系統(市屬、西格辦、部隊、鐵路系統等)組成?!拔鞲褶k”和部隊系統就“駐守”在青新路兩側。
60年代的格爾木縣城,實際上是沿著青藏線格爾木段展開的。從昆侖山口流出的格爾木河,南北走向直達察爾汗鹽湖,因此格爾木人習慣性地用“河東”與“河西”劃分城市。1966年從山東濟南市來格爾木的知青馬國路,現在是格爾木市水務局局長。他說,當年格爾木的行政劃分一共有三大塊,一是部隊,二是西藏駐格單位,另一塊才是當時還是縣級編制的格爾木。當時這三個行政單位的分布是與那條漫灌渠的位置為界線的,河的西岸是部隊和西藏單位,東岸則是格爾木縣。
“河西”的人口聚集地就是“小島工程團”,所屬1966年青海省委批準成立的“農建12師”?!昂訓|”則是縣委機關、商場、汽車站的集中地,“河東”北部是“農建12師”的師部。所謂商場,知青路黎光的記憶中,“大約一兩百平方米的面積,叫做格爾木貿易商店”,挨著這個商場,僅有一個小郵局,一個小照相館,一個小飯店,一個理發店,一個旅館,一個汽車站,與50年代的差異不大。汽車站通向西寧的長途車每天固定班次,到達敦煌和西藏的班車則不定時。總之,和消費相關的功能設施,“剛好一樣一個”。
1966年的格爾木,按照市志記錄,人口僅31571人,其中還包括“西格辦”、部隊駐軍這樣的大機構。真正生活在縣城中的常住人口“少得可憐”,當時電燈都還沒有通到這里。格爾木在1954年后,曾經歷了9年人口急速增長的時期,因進藏交通或礦藏勘察的原因,勘探普查專家、地質工程技術人員、部隊駐軍、管理干部等曾快速地向格爾木聚集。但這批人口在1961~1962年以后迅速地衰退,隨著勘探工作或工程完工,部隊老兵的離去,格爾木也在短期內急速萎縮。1965和1966年,近萬名山東八市與西寧知青的到來,開始了這座“流動的空城”的農墾時期。
馬國路的印象中,當年河西是格爾木地區的所謂商業繁華區,而河東只有一條短短的街道,這條街道就是今天的金峰路。街雖短,可是從西頭走到東頭,卻需半個小時,因為當時格爾木的人太少了,每走幾步,你都會碰見熟人,得停下來和他們打招呼。街面上的建筑多為土坯房,在街道最西頭,有一棟兩層樓,這棟樓和河西的將軍樓隔河相望,成為當年格爾木最豪華的建筑。現在的中山路和金峰路交界地帶是當年的漁水河所在地。漁水河是蚊蠅的孳生地,在80年代的城市改造中已被填平變成公路。
60年代的高原生存
來自山東青島的4000名知青,在“農建12師”中比重最大。
在1965年10月15日的知青日記中,熱血沸騰的年輕人這樣形容到格爾木的感受:“這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天是晶瑩而悠遠的,地是濃厚而廣博的。遠處的雪山頂著銀盔,土坯壘的窯洞式的土房小巧,若兒時的積木……從人群中善意友好的歡迎口號中聽得出老高原是南腔北調的集成。還不待行進的隊伍有準備,一陣黃沙被龍卷風吹起,竟然刮走了我身邊一位女戰友的顯得有些大的軍帽。彩旗也刮跑了,天吶!一股旋著黃沙、塵土的狂風,有些示威地從我們隊伍掠過。人群中有人喊:老天給這些山東知青下馬威了!”
知青們在格爾木吃第一頓飯是當地的青稞面窩窩,李碩回憶說,“咬第一口沒咬著”,因為黏黏的青稞面粘到了上頜。把難以下咽的窩窩往墻上一甩,硬硬地粘在墻上取不下來。高原氣壓低,80多攝氏度就開鍋,蒸汽不熱,再加上燒的是木柴,火頭不硬,蒸出的饅頭往往不熟還發黏。在格爾木,只有當“病號”才能吃上一碗面條。知青們有了經驗后,回家探親一般帶來花生米和豬油,這兩樣經得起長途顛簸,挑點豬油往面條里一拌,就是一頓美味。
這兒春夏秋三季河水充足,吃水不成問題,但冬天河水會封凍長達五六個月。每個連隊都在院子附近挖一個大坑,河水快封凍的時候,引來水灌滿一大坑,作為一冬天的水源?!皠傞_始,大坑里的水滿滿的,吃起來很自在,也不知道節約水。有時牲口沒圈好,豬牛也跑進水塘里洗澡,一開始大伙還嫌牲口弄臟了水,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等天氣更冷,就砸冰取水。
青海的蚊子厲害,王沛東說,他們連隊的記錄是,戴著厚厚的手套,一巴掌下去拍死107個,他的個人記錄是一巴掌拍死了64個。唱歌的時候,嘴巴一張開就能吸進去幾只。剛去第一年,大家不知如何預防,女孩子臉上被咬得腫似冬瓜,過敏潰爛后留著黃水。只有等到中午高溫或夜里低溫的時候,才少見蚊子。高原日夜溫差大,夜里低溫蚊子蟄伏不出,倒是可以不用掛蚊帳。
高原上的土路被知青們形容為“地瓜面”,人或車走上去,好像陷進了巨大的面粉團里,拖拉機開起來,兩邊的浮土像水浪一樣高高蕩開,什么也看不清。一旦遇到大風,人裹在浮土里,方向莫辨。徐曙橘記得她的一個戰友出門辦事,步行走到十幾公里外另一個連隊。遇到大風揚沙,人都快吹跑了,最后只得用蛇皮袋從頭到腳把自己套進去,就地倒下,索性等風沙停了再趕路。
待到“文革”一起,天下大亂,知青們的吃喝都成了問題。知青譚澤記得,連隊由于斷糧連吃三天煮麥子,吃進去啥樣,屙出來啥樣。到了冬季,缺水成了頭等難題。大水坑里積存的冰吃完了,只好喝井里的苦水。這些含有害礦物質的苦水,紅色的眼鏡腿兒放進去,竟成了白色,可是周圍幾十里根本沒有不苦的水。
“文革”中,愛情之花倒是在這群近20歲的青年中開放了。大家這才想起來,當初安排他們支邊時,男女是對半搭配的,1971年前后成了他們結婚的高峰期。
知青生活與格爾木縣城有著密切聯系,結婚時買高壓鍋、暖瓶,還有日用品,一般騎馬或搭順風車到縣城,平均幾個月光臨一次。比起“格爾木貿易商店”,知青們更愛去“西格辦”的商場,“畢竟是專營商場,青海單位沒有賣高壓鍋的,這里才有。高原上改善生活多吃罐頭,這里才有好罐頭”。知青到來后也刺激了縣城消費,縣城很快有了“軍墾商場”,規模是老格爾木商店的兩倍。
高原特色: 哈薩克·去西藏·山東痕跡
高原上的生活也自有它的趣味。不似如今牧民的定居生活,60年代的哈薩克人還散落在高原上,逐水草而居,偶爾也和知青打交道。女牧民要生產,知青衛生員半夜騎馬下草原相助。哈薩克人對城里來的文化人非常尊重,路黎光記得,第一次去牧民家,男主人、主人父親和女主人陸續來敬酒,每次敬酒必4杯。不勝酒力的路黎光本想推辭,主人們卻非常不高興,待到他一氣喝了12杯青稞酒,變得不省人事?!昂髞砦也胖?,哈薩克人的4杯酒,前3杯是敬天、敬地、敬客人的父母,這些都可以倒在地上,我本人只用喝第4杯就可以啦?!?/P>
哈薩克人豢養藏獒放羊,高原上野性十足的藏獒能夠斗敗幾匹狼?!澳强珊同F在內地養的藏獒不一樣,對我們這些罕有的高原闖入者,它們可是相當大的威脅?!币淮温防韫獍胍瓜赂咴k事,經過一戶牧民帳篷時,警覺的藏獒緊追不放,“我只有掏出手槍,慌張中幾槍斃了它,不然我就有生命危險了”。
而格爾木人一旦想到玩,首先的選擇就是向南——去西藏。1967年“文革”串聯時,夢想游歷名山大川的李碩,和一個好朋友搭車去了西藏。對于荒灘戈壁上的人來說,出遠門就得搭來往的順風車,“進藏的貨車司機也樂得有人陪伴,攔下的西藏運輸公司的車就載上我們了”。從格爾木到拉薩的6天車程,沿途野生動物讓李碩激動不已。一天他正在車上打瞌睡,突然車停了,抬頭一看,“公路上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野兔,像螞蟻一樣多”。兔子追著吃前車漏灑出來的谷物,后車沒法開動,黎明中司機打開了車前大燈,嚇跑了兔子。而路途中常有遠遠經過的藏羚羊群,或有調皮的動物穿過公路,司機也就停下來讓路?!澳菚r藏羚羊真是多啊,感覺數也數不清,后來報道說它們成了瀕危動物,我腦子里一想到當年路上看到的情形,就覺得難以置信?!?/P>
近萬名知青在格爾木長達18年的生活,使格爾木與山東的生活習慣發生了不少“交流”。祝杰、路黎光等幾個知青在2000年重回格爾木時發現,如今格爾木鮮活的生活里,少不了山東人留下的痕跡。“格爾木人的餐桌上偶現海米、蛤蜊,他們舍棄了當年的小凳小桌,學知青那樣用大凳大桌吃飯,開始流行高低柜等家具。”
時隔三四十年,再次回到格爾木的知青,都驚詫于道路的寬闊、城市中心的膨脹。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就在農場迅速地衰敗廢棄時,格爾木市區卻在神速崛起。李碩說他現在經常夢里憶當年,真實的細節總在腦海里回蕩。“1979年我還在農場學校當老師,萬籟俱寂的草原黑夜里,當青藏鐵路一期工程開通,聽到火車進入格爾木的第一聲鳴笛聲,我這個三十男兒的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知青們重返格爾木,總是在一起細數城市的點滴變化。如今“西格辦”和部隊的地理格局未變,但是汽車站擴建了,現在的格爾木在“河東”東南方戈壁灘上延展開,以火車站為核心,新建了格爾木煉油廠、鉀肥集團等。市區內“小島工程團”變化不大,50年代建起的商店還在營業,由兩個山東棗莊留下的知青承包了,工程團退休“老兵”和知青們靠著幾百元的生活費,勉強維持著生活。在距離市區30多公里的“河西農場”,路黎光發現自己1979年設計監造的水塔當地還在使用,知青們當年建的土坯房大多未變,只是從青海東部山區來的農民接替了回城的知青,依舊靠與鹽堿地搏斗,獲得高原生活的保障。2000年重返格爾木時,路黎光特意在街邊一處舊景照了張相,“原來縣城的那一溜商店、郵局什么的早沒了,只剩這個小照相館還在”。雖然小照相館早已關張,破敗的墻上有一個大大的“拆”字,對在這里生活了近20年的知青們來說,格爾木的每一處變化,“我們閉著眼睛也能數得清清楚楚”。
(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