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起這場論爭的是何祚庥院士,但“科學派”中沖鋒在先的卻是方舟子,他將中國的環境NGO稱為“偽科學”與“偽環保”。方舟子在個人網站“新語絲”上,制作了一個專題,收錄了以他和他的支持者為主的數十篇文章。中國最年長的民間環保組織“自然之友”也專門制作“人類是否要敬畏自然”的主題,其內部通訊還在繼續征集主題討論文章。像趕場一樣湊這個熱鬧的還有各大門戶網站和各個BBS,尤其是那些以知識分子為主要閱讀對象的網站。接下來,傳統媒體也介入其中。這場小圈子的辯論很快演變成一個熱門的公共話題。
環境NGO遭受質疑已經不算是新聞了,隨著其越來越多地涉入公共領域,其遭受的質疑也越來越多:2003年的“雀巢”事件,引發一場大辯論——轉基因食品是否安全;2004年的“金光種桉”事件,一大堆植物學專家在爭論桉樹是環境殺手還是救星;同年的“怒江建壩”事件,更是聲音龐雜,幾乎所有學科的專家及非專家們都參與其中,相關的書出了好幾本……
公眾的視線正變得混沌,在這些顯然比“是否要保護藏羚羊”復雜得多的公共領域問題里,辯論雙方誰也沒有給公眾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最后的結果是,雙方的公信力都在下降。
方舟子又一次成為焦點人物。在表達了對民間環保的公開質疑后,他收到了包括他的“宿敵”和朋友在內的各種回應。從2003年開始就與方舟子辯論“敬畏自然”等問題的人文學者劉兵、田松等人綢繆已久,準備在今年6月出版一本專著來反駁對手,但被批判的對象——中國民間環保社團的沉默卻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在中國,環保一直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也正因如此,公眾和傳媒歷來對民間環保組織關愛有加。多年以來,幾乎沒有人懷疑過民間環保人士的熱情,也未曾有人公開質疑過其環保理念。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這場辯爭絕對是“劃時代”的。
主攻手方舟子 民間環保是“偽環保”
2005年4月初,方舟子到云南怒江考察怒江建壩項目,回來后開始指責“中國的民間環保是偽環保”,雖然后來他的指責也受到質疑——只跑了一個星期就得出結論是不是太快了?
“我所質疑的部分都是我親眼看到的,即使沒有專業素養的人也能看出來。”方舟子說,他批駁的是民間環保人士就怒江建壩問題所給出的部分反對理由,比如大壩會破壞掉“原生態的河流”。方舟子認為,根據他所看到的,在淹沒區以下的部分,生物多樣性早就遭到了多年的嚴重破壞,“原生態”已經不存在了。他在云南大學作了一個即興演講,之后又寫了一系列文章,指出了許多民間環保人士所提到的“常識性錯誤”,比如將一個海拔在3000米左右的景觀說成是會被淹沒的景觀等等。此外,他還認為,“沿途看到兩岸植被破壞非常嚴重,與環保人士展示的資料有很大的差異,感覺環保人士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在人為地美化當地的情況。”
方舟子根據他與民間環保人士的交鋒所見,總結出一個新的詞語:偽環保。在他的措辭激烈的文章里,為這個詞語劃出了定義:“偽環保就是不科學的環保,極端主義的環保。”他的言論,得到了“科學派”的支持。
極端環保必然走向“偽環保”
時代人物周報:你什么時候開始把注意力轉到民間環保的?
方舟子:就是從“人類是否要敬畏自然”的那場辯論開始。我寫了一些文章去駁斥那些“敬畏派”的觀點,由此開始注意到中國那些著名的環保人士,并在一些場合和他們有接觸和交鋒,我覺得中國現在那些著名的環境NGO不僅虛偽,而且都是極端環保主義者。此前,我因為轉基因食品問題與“綠色和平”那些極端環保主義者論戰了兩年。
時代人物周報:極端環保主義?
方舟子:在我看來,環保主義有兩種,理性的環保主義和極端環保主義,理性的環保主義是以科學為行動依據的,而那種極端的環保必然走向“偽環保”。
環保不是做秀
時代人物周報:你都研究過中國的哪些環境NGO呢?
方舟子:我所接觸到的都是那些風頭甚勁的,比如“綠色流域”的于曉剛,“自然之友”的薛野,還有汪永晨、廖曉義等人。因為“敬畏派”反復把“怒江建壩”作為他們的一個論據,因而我注意到怒江的問題,但去看了怒江的情況后,我懷疑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是否在真誠地做環保,科學地做環保。
時代人物周報:你認為他們的問題在哪里?
方舟子:NGO中的一些人可能比較有激情,而另外一些人則熱衷于炒作自己,比如圓明園防滲工程風波,那么大的一件事情是否值得驚動全國?環境NGO近年來炒作的那些大事件,比如轉基因水稻、水壩問題,根本不是中國環境問題的關鍵,中國環境最重要的問題是污染,而環境NGO卻不去涉足這些領域。他們所極力反對的一些事情,例如推廣轉基因作物、開發水電恰恰是有利于環保的,他們的這種態度就是偽環保。我以為NGO的力量在于草根的力量,在于一點一滴去做,而不能靠炒作的方式,也不應該在環保里摻雜政治的因素。
支持環保不等于不能批評環保組織
時代人物周報:你曾先后對“自然之友”創始人梁從誡和總干事薛野提出過批評,你對這個組織本身是否有研究呢?
方舟子:說實話我對“自然之友”并不了解,我的批評都基于媒體的報道和這些人公開的言論。
時代人物周報:你能確定你所看到的這些就是整個環境NGO的真實狀況嗎?
方舟子:從他們所寫的文章中足以看出他們就是那樣的。
時代人物周報:你開始批評環境NGO之后,你周圍的人有什么反應?
方舟子:科學界的朋友基本都是支持我的,而許多記者,在我做學術打假的時候一直都支持我的人,現在卻開始批評我不應該和其他人一起對民間環保發難。傳媒無視這種批評,他們習慣于一直支持民間環保。
時代人物周報:你覺得他們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
方舟子:主要是“環保”這兩個字太好聽了,大家都認為中國的環境問題比較嚴重,因此要支持環保事業,因此也就不能批評所謂的環保組織了。此外,許多人以為與環境NGO對立的都是一些非常強勢的部門,比如水利、電力部門,NGO的存在是一股民間的牽制的力量,所以就要扶持。而我認為,我現在對民間環保界也是一股牽制的力量,以后他們就會變得謹慎。
防守者薛野:環境NGO是謹慎的
4月8日下午,薛野郁悶地坐在云南大學的講臺下面,聽方舟子做了一場針對他以及整個環保界的頗為煽情的演講,當時他沒有獲得辯論的機會。在方舟子的演講之前的另一場座談會上,薛野做了一次發言,把中國環境NGO對怒江建壩問題的意見綜合成十點。這個發言讓方舟子的批判有了針對性。
在此之前,薛野和方舟子不僅互不相認,而且對對方涉足的領域也并不熟悉。此后薛野決定對后者的質疑不再理會,而是希望以行動來表明自己的立場。兩個月后,他決定接受《時代人物周報》的采訪,因為他認為這并非私人間的辯論,而是一個公共話題,NGO必須接受公眾的質疑和監督。
NGO是對強勢的制衡
時代人物周報:你認為方舟子對于中國民間環保的“發難”是一個偶發事件嗎?
薛野:我想這有它的背景,中國正在轉向可持續發展的模式,它所引起的沖擊絕不亞于當初“發展才是硬道理”的提出。同時,中國的環境NGO開始把目光轉向公共領域,而公共領域涉及的利益糾葛和價值取向遠比過去關注瀕危物種生存狀況這樣的題目復雜,因此而引來質疑是非常正常的事情。NGO在近幾年開始就公共問題有了一點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聲音越大,反對的聲音也應當越大,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情況。我個人認為對環境NGO的批評早來要比晚來好,公開的監督有利于它的健康發育。
時代人物周報:具體到你們爭論的一個焦點問題“怒江建壩”上,NGO要達到的目的是否就是最后不修水壩?環境NGO是否在以犧牲當地原住民的利益來實現自己的主張?
薛野:在怒江建壩問題上,現在遠未到可以做出最后決斷的時刻,我們目前訴求綜合起來就是四點:公開、公正、民主決策和可持續發展,這是我們對當下水電開發尤其是西南“跑馬圈水”的立場,對生態的保護和原住民的利益已蘊含其中。環保人士對怒江項目質疑,是因為它迄今的前期開發過程并沒有保障民主決策,公開決策,法律賦予公眾的四權(知情權、參與權、監督權、決策權)并未充分落實。我們相信,保障這四項基本原則,任何的大型項目都會得到一個較優的解決方案,而且,它還將解決這個項目的合法性問題。我們認為,主建派也應當積極響應我們的這個倡導,因為它同時也會降低水電開發的風險。
時代人物周報:環境NGO近年來為何對水電問題如此關注呢?
薛野:NGO關注包括江河污染和生態破壞等問題,水壩只是其中的一個。此外,中國目前的水電開發模式導致NGO認為有責任進行監督,水電開發主體是各國營水電公司,他們付出的開發成本極低。但水電公司也是一個商業機構,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國營水電公司并沒有負起相對應的公共責任。水電公司對江河這種特殊資源的壟斷使用無需繳納資源占有賦稅,移民的后期和隱性成本往往由當地政府來負擔,移民沒有被賦予更好的生活和可持續的發展模式,水電開發商未曾為當地經濟發展做出應有的努力。在這樣的情況下,NGO有必要對其質疑,以形成一種制衡的力量。
NGO有權“合理質疑”
時代人物周報:方舟子從NGO的公開文稿中挑出常識性錯誤,你如何看?
薛野: NGO并非人人都是專家,他們發言的基礎是公民的言論自由權,這和方舟子的發言基礎是完全一樣的。有些發言中出現常識性錯誤在所難免,但我相信,只要有一個公開和充分的討論環境,這些錯誤將得到糾正,而不至于誤導公眾。此外,那些被指出的常識性錯誤并未對NGO的主張本身造成動搖,我們希望有更多針對NGO主張的核心問題的辯論。
時代人物周報:中國的環境NGO是否如方舟子所言,并不重視科學呢?比如怒江的生態問題。
薛野:怒江存在破壞,但它是中國境內的惟一全球生物熱點地區,是世界自然遺產地,怒江迄今為止并未經歷過全面科考,現在來估量它將遭受的損失有困難。NGO受人力和物力的制約,無力獨立完成這樣大型的工作,但我們認為這個評估的義務首先應當由開發商來承擔。在開發之前,開發商有義務證明開發方案對環境和生態的影響是最低的,并是可接受的,而且采取了必要的補救。如果不然,NGO當然應該合理質疑,依據是公眾對NGO的期望和法律賦予公民的四權。同時,大自然是無言的。
中國的環境NGO,絕大部分都是審慎的,而且非常重視科學家的意見,以自然之友為例,我們有許多資深會員本身就是專家,包括自然科學和其他學科的專家,每一個項目都有專家的參與。但是,我理解那些質疑中國NGO的研究能力的意見,因為我們現在絕大部分的NGO都養不起自己的專家和實驗室,這是真實的情況。但是,NGO和一些專家也正做著一些力所能及的獨立調查和研究。
公眾只看到了NGO工作的1%
時代人物周報:環境NGO是否只顧涉入公共熱點而忽略污染等長期存在的問題?
薛野:我想批評者在這點上很不了解我們的工作,他們認為我們沒有做的事情,其實已經堅持了多年。以“自然之友”為例,它11年來所堅持的核心工作主要是面對公眾的環境教育,此外,自然之友同時開展一些環境保護項目,比如公眾所熟知的藏羚羊保護與滇金絲猴保護項目,我們自己以及很多會員在致力污染問題,比如關注白河污染的“綠色漢江”的運建立,比如有“淮河衛士”之稱的霍岱珊,又如FON介入內蒙與烏旗污染事件和草原文化保護等等,如果對這一領域有所關注的公眾,對我們的工作應當不陌生。“自然之友”能有今天的影響力全是踏踏實實做出來的,我們的訓條是“真心實意,身體力行”。
環境NGO的工作,99%不具備轟動效應,公眾所看見的只是1%。
歡迎看熱鬧
-李北方
人類是否需要敬畏自然?這是一個在某種程度上類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話題提出之即便注定討論不會達成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結論。本報關注這場論爭,但無意對這個問題本身表明立場,而更樂于看到這場討論本身所昭示的環保之外的意義。
毫無疑問,環境學是一門科學,而不夠“科學”恰恰是中國環保人士的軟肋,赤裸裸地暴露在“科學派”的方舟子面前。但是,方舟子忘記了,環境NGO的宗旨并不是科學研究,那是環境學者要做的,正如“綠色和平組織”會在公海上攔截日本的捕鯨船(這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科研活動),而環境學者的工作地點則主要在實驗室、河流和山腰。前者的目的是要影響現實世界中權力和資源的流向,后者的任務是尋找環境變遷的一般規律。
馬克斯·韋伯將政治定義為“爭取分享權力或影響權力分配的努力”,據此看來,環境NGO的屬性無疑是政治的,而非學術的。中國環保組織方面的人士在接受本報的采訪時對此也不諱言。須知,在一些西方國家(最典型的德國),以環境保護為主要政治訴求的綠黨已經在民意代表機構里占據了相當比重的席位。我們看到,中國的環境NGO已經開始在這方面做出努力并有所收獲,例如成功地影響了修建怒江水壩的原有規劃。
一項主張一旦具有了政治色彩,就具備了相對于道德以及科學等領域的獨立性。正如曾與施瓦星格競爭加州州長寶座的美國三級艷星瑪麗·凱利,她提出的政綱是通過對乳房移植收稅來減輕財政赤字,并且穿著三點式參加辯論騷首弄姿,但法律不能以其主張不符合科學和其行為有悖于道德為由剝奪她的參選資格。馬克斯·韋伯還認為,致力于對權力分配產生影響的人可以為了達到某些理想,也可以為了追求私利,甚至允許“為權力而追求權力”。所以,方舟子以學術批判(指責某些環保人士不懂科學、沒有進行系統的研究等)和道德批判(指責某些環保人士熱衷炒作)的角度來否定環保人士的見解和行動是欠妥的,是一種缺乏政治學視角的表現。
方舟子的貢獻在于對環境NGO提出的質疑本身,正如他自己在接受本報采訪時所言,有了他這樣一個監督者,環保人士就不能肆意妄為,必須更加謹慎地對待自己的一言一行。對此,環保人士表示歡迎,展現了開放的胸襟。政治領域不相信真理,但相信經過博弈達成的結果要比未經討論的一言堂更優。這與環保人士對地方政府的某些項目和某些企業的行為進行監督,揭示出一些問題并加速了問題的解決是一個道理。
任何公開的討論,尤其是涉及到公共利益的討論都是有益的,我們從這個意義上肯定這場論戰的進步意義。不是任何人都需要對這個問題持有并表達立場,正如有投票權的人也有權放棄使用權利一樣,我們不想鼓動更多的人參與進來,但希望更多的人關注到這個問題——
有人打群架,歡迎看熱鬧。馬扎自備。
兩大陣營交鋒觀點
“科學派”
代表人物:何祚庥(中科院院士)、司馬南(反偽科學專家)、方舟子、張博庭(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副秘書長)、陶世龍(五柳村網站站長)等。
陣營特點:以自然科學學者為主,因其經常在論著中強調“科學的作用”而得名。
主要陣地:方舟子的新語絲網站,一些大型門戶網站的專欄等。
核心口號:“人類無需敬畏自然”。
“環保派”
代表人物:梁從誡(“自然之友”會長)、于曉剛、薛野、汪永晨(“綠家園”創辦者)、廖曉義(地球村環境文化中心主任)等。
陣營特點:清一色民間環保人士,內部松散,外部一致,視維護自然的權益為己任。
主要陣地:成員言論分散在NGO各自的不同網站。
核心口號:“人類會滅亡,而自然不會”。
其他陣營:
除了這兩個相對緊密的陣營外,還有許多游離的不確定陣營的獨立發言人。其中一個名為“科學文化人”的陣營是“科學派”的堅定反對者,主要由各大學和科研機構的人文學者組成。
概念之爭:何為環保
何為環保?這個簡單的問題隨著辯論的深入而分歧漸遠。不僅“環保派”主張環保,“科學”派更認為自己是真正的環保主義者。他們的分歧在于,“科學派”在環保的受益者中堅決剔除了自然。
方舟子:環保的最終目的必須是為了人,而不是自然或者動物。環保必須以科學為基礎,否則就是偽環保。
薛野:環保就是考慮自然和資源的塑造與限制人類活動的約束條件,以謀求人類福祉的最大化。
施鵬翔(“綠色和平”基因改造食品項目主任):環保就是可持續的發展,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
于曉剛(“綠色流域”創始人):環保有雙重意義:保護自然與保護人,人只是自然中的人。
方式之爭:環境NGO,埋頭苦干還是積極干預
在環境NGO的職能上,“科學派”認為,環保就是環保,不應該炒作和摻和到政治中去,那樣會把樸素的環保變復雜。而“環保派”不僅在積極倡導環保的跨學科研究,更以公眾權益代言人自居,怒江水壩問題的主要提出者,云南“綠色流域”的負責人于曉剛更提出,NGO必須要影響政府。
方舟子:環境NGO就是要普及科學的環保意識,采取科學的環保行動。
薛野:NGO扮演著公眾權益代言人的作用,同時促進公眾對中國環境資源現狀的認識和參與,促成可持續發展。
施鵬翔:如果NGO要關注某件事情,行動是很重要的,對公眾的宣傳更應當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于曉剛:如果NGO不把它的項目和倡導的理念結合在一起,設法牽動決策和體制的轉變,就會像一個普通的服務機構那樣,失去了它的存在意義。
來源:綠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