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邊城》作者:沈從文 版本:北岳文藝出版社2003年5月版
半臥在故鄉屋檐下的暖陽里,燃一支煙,隨手拿起《邊城》。年邁的母親在我的身邊默默地曬著太陽,不時有幾聲狗吠響在墻外,時間靜止如一幅充滿生命的圖畫。我記不清這是第幾遍讀《邊城》了,看到那個圮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來,我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
沈從文在一九三六年校注《邊城》時,說讀完一遍就覺得“心中很凄涼”,起初我總是不理解,以為“凄涼”一詞來得太冷、太悲。歲月磨滅了年少的輕狂,世俗湮滅了美麗的夢想,現在我卻有了諸多無奈的贊同。
初讀《邊城》時,我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不知哪位高中同窗弄來一本殘缺的小說集,從上面讀到了張承志的《北方的河》和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等一些令人難忘的作品,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沈從文的《邊城》。仔細想想,《邊城》之所以令我難以割舍,一方面是因為書中那個“從不想到殘忍事情”、皮膚黑黑的翠翠,另外就是因為一個像翠翠一樣有著水晶樣清明的眸子、天真活潑而又善良的冰兒。
在20世紀80年代鄉鎮的中學生活中,除了干巴巴的語文課本外,很難讀到課外的文學作品。由此可以想像我們在課桌下傳閱《邊城》時的驚恐和激動。純凈如麂鹿一樣的鄉村女孩翠翠對于來自鄉村的我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巨大的精神慰藉和美麗向往。不到一天,我周圍十幾位同學都為“翠翠”所感染,晚自習后,湊著燭光自發成立了“邊城詩社”。那一段時間,我們瘋狂地爭相背誦《邊城》里每一個精彩的段落,在課間湊到一起爭論文中每一個令我們激動的細節和對白,爭到要緊處,常常高潮迭起,妙語連珠,少年意氣盡顯無遺。在這場“文學運動”的參與者中,就有純凈如翠翠的冰兒。我常想,因了“翠翠”我喜歡冰兒,因了冰兒我難以割舍“翠翠”。盡管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永遠沖淡不了一個少年的夢。
冰兒是中學老師的女兒,夏天常常穿著淡色的連衣裙,冬天披著花格棉襖。高中的同窗大多是鄉村窮學生,冰兒常常從家里帶一些我們沒有見過的零食,見者有份地分給我們吃。
但因為前后桌的緣故,我得到的常常比別人多,后來她還會在別人不注意時從課桌底下偷偷塞給我一些別人沒有的吃的。在“邊城詩社”里,我寫的一些東西為大家所誦讀,冰兒常常把我寫的詩抄在她的一個精致的本子上,還在上面畫上許多精美的花邊作裝飾。冰兒也很會寫,每寫完一段,都會給我看。她愛笑,愛笑著對一切人說話。我說:你就是翠翠!她嗔笑:我才沒有翠翠那么黑,再說還少一位老人和一條狗,你會做我那只小狗嗎?我常常是紅了臉,她也會笑得伏在桌子上。
世事如白云蒼狗,兩人偶然分別,竟是十余年不得見,剛分別那段時間,冰兒給我寫了很多東西,涉及懵懂的情感,但都與愛情無關。兩人在學校無數次的秉燭夜談中都沒有用到“愛”或者“喜歡”這樣的字眼,甚至連手都沒碰過一下。這樣的情感同《邊城》里許多情節中的意境有某種程度的契合。后來因種種變故,我把數年的日記連同冰兒的信都付之一炬。現在是只字無憑,成了彼此心中永遠的遺憾。
每次讀《邊城》我都會想起一些往事,想起曾經的“邊城詩社”,只不過現在的閱讀愈來愈趨于理性了。我沒有到過湘西的鳳凰城,沒有看到那條河和河邊的吊腳樓。曾有人邀我去那里看看,我猶豫再三還是作罷。看到的畢竟是遺憾,想像中的永遠是完美。有人說《邊城》大概是現代文學史上最純凈的一個小說文本,它能讓浮躁的人心慢慢沉靜下來,干凈起來,敞亮起來……但我越來越感覺到《邊城》不過是沈從文編織的一個夢,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夢,要不然,他不會每讀一遍都覺得“心中很凄涼”。
其實“凄涼”的何止他一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每一個抱著至善至真至美之夢的人都會在追夢的路上為夢的破滅而備感凄涼。
讀過《湘行散記》的人都知道:沈從文這個“二哥”對“三三”的感情是多么真摯,多么熾熱,多么純凈,這種愛也延伸到包括《邊城》在內的許多作品中。“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我讀到《邊城》,便會想起沈從文的這段詩,在這個浮躁的社會中,在這個講求愛情速配的時代,詩也只能是詩了,我們不能再渴望什么。或許有一天,幡然悔悟,我們會發現這段詩恰恰是對《邊城》這個夢境,這個至善至真至美的夢境的最好注腳。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