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運寬/攝

礦山開發與泥石流之間有沒有某種聯系? 張道恩/攝

當年的策劃者孫炯(右坐者)和格桑頓珠(中立者)


1930年代的小說(上)和電影(下)《消失的地平線》為西方人提供了關于“香格里拉”的想象
□本報記者 程綺瑾
十年前,云南迪慶藏區開始戴上“香格里拉”的“帽子”。十年后的今天,主事者告訴世人:這是一個美麗的策劃。
“香格里拉”,什么意思? 飛機降臨迪慶香格里拉機場時,廣播里中文播報的著陸地點是“中甸”,英文播報的是“Shangri-La”。
一個西班牙女孩問我,“香格里拉”到底是什么意思?它是指迪慶、中甸,還是其他什么地方?這里恐怕需要多說一句,迪慶是云南省的一個藏族自治州,包括中甸、德欽、維西三個縣,其中中甸縣城是它的首府。
這一路采訪,我也不斷在問這個問題。
松贊林寺一個40多歲的喇嘛說:“香格里拉是漢族的詞,我們藏族不知道。”
碧塔海的售票員說:“中甸是云南的香格里拉,稻城是四川的香格里拉。”這個藏族漢子的老家在稻城。
中甸的司機王姐說她在香港回歸那年第一次看見了“香格里拉”四個字。當時一輛大巴車的后窗噴著大大的“香格里拉歡迎您”,司機們猜測“香格里拉”大概是那車主的名字。還有的人開玩笑說:“什么香格里拉,臭格里拉。”
而我在中甸恰巧遇到一個青年為一份“香格里拉地圖”做市場調查。地圖由“中甸古城申報全國十大魅力名城委員會”出版,上面寫著:1933年,一架英國飛機在中甸附近失事,飛行員被當地百姓救起。后來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根據這個故事寫作了小說《消失的地平線》,并把這里取名叫做“香格里拉”。
我問青年,這段文字是真實的嗎?他點頭說,是真的,政府還找到了失事飛機的殘骸。“二戰的時候,不是有個駝峰航線嘛,就經過我們這里?!鼻嗄暾f。
“二戰是1939年開始的,你這里不是寫1933年失事嗎?”我問青年。他愣了一下,笑笑無言。
“我沒有發現香格里拉”
曾經在中甸做過六年掛職副縣長的孫炯也許是最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很多媒體報道里都曾寫道:“一個叫孫炯的年輕人發現了香格里拉在迪慶”。今天,這個叫孫炯,并且依然年輕的人強調說:“我沒有發現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在每個人的心中。我只是把香格里拉策劃在迪慶?!?BR> 1995年,27歲的孫炯去北京參加全國優秀導游考試,遇到一道考題: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里寫到的“香格里拉”源自哪種語言?法語、英語,還是喜馬拉雅山麓的一種方言?答案是最后一個。
當時在旅行社做項目策劃的孫炯,正在尋找能夠吸引國外游客的策劃主題,他認為這塊空白市場的潛力巨大。他幾經周折找到小說的中譯本,書名已被改成《香格里拉》。
這本于1933年初版的小說,曾兩度被好萊塢拍成電影。小說里描繪的“香格里拉”,雪山與草原相互輝映,多種族多宗教和諧并存,人民在“適度”的原則下優雅地生活,長生不老。這個詞匯之于英語文化的意義,就宛如“桃花源”之于漢語文化。
孫炯很快帶著這個策劃主題,去了麗江。那時的麗江已經被收入聯合國文化遺產名錄,聲名在外,并沒有在意這個策劃。1996年春節,孫炯和朋友們順道從麗江去了中甸。
嚴冬的高原,人人縮在屋里。小縣城里只有一家招待所,春節時放假兩個月。孫炯托了人才打開了大門。他沒想到的是,門后竟有一條曲徑通幽。
幾天后,孫炯在這個招待所里,偶遇當時的迪慶藏族自治州委書記格桑頓珠。他攔住格桑書記,提出了自己的構想:將迪慶策劃成香格里拉。格桑書記將信將疑,因為向他兜售各種開發計劃的人太多,可靠的并沒有幾個,更何況這次的年輕人提出的還是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詞,“香格里拉”。
但是琢磨了一個晚上之后,格桑頓珠書記還是決定試一下這個漢族青年的構思。作為州委書記,格桑頓珠正急著為這個生存環境艱辛的地方開辟“一道金橋”。兩個月后,經孫炯策劃和聯系,由迪慶州政府邀請的“新加坡尋訪香格里拉采訪團”來到了中甸。歡迎大會上,“香格里拉”四個字第一次出現在迪慶土地上。
在此之前,巴控克什米爾的巴爾提斯坦(Baltistan)、尼泊爾的木斯塘(Mustang)曾經宣布過自己是香格里拉的原型。此后四川的稻城、西藏的波密等地也都曾宣布香格里拉在他們那里。而川、滇、藏在經歷了香格里拉爭奪戰之后,又提出“大香格里拉”概念,共享福澤。“香格里拉這頂帽子,其實哪個藏區都可以戴,就看誰最先戴上了?!爆F在擔任云南省民委主任的格桑頓珠說。
為了讓迪慶戴穩這頂“帽子”,云南省特別成立“開發迪慶香格里拉研究”課題組,尋找香格里拉就在迪慶的證據。在他們看來,梅里雪山、三江并流、被稱為“小布達拉宮”的松贊林寺、藏民的生活習俗,都可以被視作小說里“香格里拉”的原型。他們還為“香格里拉”找了個藏語解釋:心中的日月。1997年,他們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香格里拉”就在迪慶。2001年,他們爭取到國務院批準,中甸縣更名為香格里拉縣。
這樣的改名,在很多人看來就像“孔雀說自己是麒麟”一樣,奇怪且抹殺詩意。伴隨“香格里拉”這個地名而來的,還有香格里拉酒、香格里拉煙、香格里拉洗浴城等一系列更俗氣的衍生品。
較真的學者如莊禮偉,寫出《“香格里拉”炒作中的若干謬誤》,認為“在關于‘迪慶k中甸’就是‘香格里拉’的種種論證中,充滿著強詞奪理、牽強附會和以訛傳訛”。
例如,在之前的“論證”中,有人認為希爾頓是看了美國探險家約瑟夫·洛克1928年發表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的一系列游記之后,杜撰出一個理想國度,根據藏語“香巴拉”而命名為“香格里拉”。有人則找出老照片,說照片中的某個外國人就是詹姆斯·希爾頓。
但是后來證實照片中70多歲的老人并非54歲就去世的希爾頓。而洛克的文章所描寫的,更多人認為比較像四川稻城,而且在洛克的筆下,那地方雖然風景奇美,但是土匪橫行,絕非和諧安寧的樂土。
孫炯愿意將這些都解釋為“為了一個浪漫的目的”所做的“可愛的策劃”,他說他也擔憂以訛傳訛造成的誤解。因此十年之后,他要告訴世人,“香格里拉在迪慶”是“一個美麗的策劃”。
江山多嬌,游客掏腰包
與學者們的認真計較相反,迪慶當地的百姓雖然沒有幾個人說得清楚“香格里拉”的來龍去脈,卻都欣然接受了這頂“帽子”。當我問起司機王姐:喜歡自己的家鄉被叫做“中甸”還是“香格里拉”?她說:“香格里拉。叫中甸,我們沒錢賺?!?BR> 王姐正是在宣布“香格里拉在迪慶”之后開始了包車服務。她最早開的是一輛微型面包車,后來換成大眾普桑,兩年前又換成現在的越野車。
她還記得十年前,這里本來就狹窄的街道,還被沿街搭建的牲畜圈占去一半,垃圾、牲畜糞便讓人無法下腳。枯草時節,牛馬能將墻上糊的報紙都啃光。而現在,中甸縣城里的街道普遍擁有四個車道,酒店、網吧、KTV、品牌時裝專賣店等沿街展開。街道上連塑料袋都少見,因為這里所有的商店售貨都必須使用可回收的無紡布袋子。
縣城不遠處的香格里拉機場,1999年建成通航,2001年開通中甸到拉薩的航線。那個向我發問的西班牙女孩,并沒有看過希爾頓的書,她來到中甸只是因為從成都飛到拉薩的途中經過中甸。像她這樣的游客并不少。
這條航線剛開通時,中甸政府邀請兩位馬幫老人坐上了飛機。當飛機降落在拉薩機場時,老人流淚跪下。他們最后一次從云南帶領馬隊到達拉薩是1948年,那時候怎會想到天塹真的可以變通途。
孫炯十年前住的那惟一一家招待所,現在也已不復原貌。在新修復的建塘古城里,外國人經營的酒吧賣著高檔的洋酒。古城不遠處,一座按照藏族風格裝修的豪華五星級賓館,一晚房價高達120美金。
碧塔海的那位售票員說,旺季時,碧塔海每天能有幾萬人來,需要控制流量。像4月這樣的淡季,一天也有1800人左右。那天下午快6點,我離開景區時,還有一輛環保車滿載游客進入。
據售票員介紹,這種環保車是為了保護草甸而開設,起同樣作用的還有新修的棧道。以前的游客都是由附近的藏民牽馬走過草甸,去到碧塔海邊,現在只能沿棧道走。景區為此還付給附近居民一筆補貼,相當于他們以前每月的牽馬費。
但就是這種環保車,引起了香港游客吳先生的抱怨。他對碧塔海大嘆失望,因為杜鵑花都還沒開,而所謂的“海”,連香港的一個淡水湖都不如。“還強迫我坐車,才坐了不到十分鐘,就要收30塊錢。”吳先生越講越氣,“毛主席說‘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現在卻成了‘引無數游客盡掏腰包’?!?BR>
松茸,礦山,泥石流 讓吳先生生氣的事情還不止這一樁。
一天后,他離開中甸縣,包了王姐的車去德欽,想看梅里雪山的日出。一路上,他問王姐,山上為什么那么多樹根?王姐告訴他,那是以前砍伐的樹木,現在還沒有培育出新樹。王姐的丈夫以前就是開貨車,運木材。在1998年以前,迪慶的財政收入大部分來自木材砍伐。1998年一場大水,中央發來一紙禁令,金沙江上游流域禁止砍伐天然林。此后政府雖然也采取一些保育措施,但在這高海拔地區,樹木成長格外緩慢。
樹木禁砍之后,迪慶人尋找著新的致富途徑。旅游業無疑帶來了豐富的商機,王姐夫婦都轉行開起了客運車。另外,松茸采摘也是許多藏民的重要收入來源。這種原本漫山野生、無人問津的植物,被外國人視為高檔營養品,高價收購。
但是,松茸的采摘幾乎是一次性的。曾有活佛告誡民眾,一次最多采摘80%的松茸,留些明年再采。但急于獲利的人們常常忘記這個警告。眼看著松茸即將告罄,礦山開采又成為新的熱門。王姐的丈夫現在就在一個鉛鋅礦山開貨車。
偏偏是鉛鋅礦山,給王姐引來了行路難。當我和吳先生一起坐著王姐的車,從德欽前往維西的時候,遇上了泥石流。紅色的泥水從山上滲出,匯集成流,淹沒了二十幾米的路段,又沿山流下,將瀾滄江碧綠的江水,染成半江紅。
山上不斷有亂石飛下,砸到車窗玻璃上。我們等待著救援,也祈禱著不要掉下大石頭。突然對面山上的礦區里傳來一聲爆炸聲。吳先生罵了一句“神經病”,擔心我們這邊的山上會有更多的石頭被震落。
我開始給德欽旅游局的扎西尼瑪打電話求助。我認識他,是因為聽說扎西尼瑪家與鄰居一家人,為了爭奪一塊土地的所有權,壞了以往的和氣。以前,藏民們對自己草地的邊界并不十分在意,反正別人家的牛也多吃不了幾叢草。但是現在因為旅游開發征買土地,一分地就是一分錢。村民因為土地的爭執一度分成兩派,后來因為扎西尼瑪的主動讓步,氣氛才得以緩和。
我和扎西尼瑪并不相熟,但他熱心地為我們聯系了泥石流發生地附近鄉的鄉長,從附近的鉛鋅礦調來一輛鏟車疏通道路。鏟車鏟了10車,大約100立方的泥石,我們幾輛車終于通過。幾個香港游客跳起了啦啦隊的舞。司機們卻悄悄地說:就是為了給礦山修路,才造成這么多泥石流,他們來清理也是應該的。
說話間,一塊大石頭從山上滾下,從鏟車頂上擦過,跌下山谷,兩三分鐘后,一聲悶響,掉到瀾滄江里。大家忽然都肅靜了。
和諧,富庶,優雅,開放 在這處泥石流之后,我們又遇到近十處塌方,所幸都有驚無險。也因了這塌方,我們得以有時間,去到了茨中村。
十年前,這個小村寂寂無名。也是因為“香格里拉在迪慶”的策劃,它突然受到關注。這里的天主教堂和法國人留下來的葡萄園,似乎都可以看作“香格里拉”的原型。更重要的,是這里多民族多宗教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并存。
“茨中一帶,老百姓都能聽懂幾種不同民族的語言?!钡蠎c州委副書記陶國相說。他當時在中甸的建塘古城,剛剛帶著香港導演關錦鵬等人參觀完古城,為電視劇《香格里拉》取景做準備。
當年課題組的成員、納西族學者和中孚認為,香格里拉最重要的核心是“適度”,這對現在國際上的宗教紛爭、國內的商品經濟大潮,都是很好的警示。他堅信香格里拉就在迪慶,雖然他的老家在麗江———另一個曾經爭取“香格里拉”名號的城市。和中孚不喜歡現在的麗江,認為那里太過商業化,他祈禱著迪慶不要走麗江的路。
我們在茨中遇到了一個納西族的阿婆。她招呼我們去她家玩。她的孫女和隔壁兩個藏族小孩在嬉鬧著。她說村子里60%的人信天主教,不過她家信藏傳佛教,神龕里擺著佛像、班禪像和毛主席像。一個泰國游客想嘗嘗她釀的葡萄酒,她拿起瓷碗從缸里舀起一大碗,嚇得那個泰國男孩吐了一下舌頭。
小院子外面,層層梯田環繞著白墻黑瓦的房子,核桃樹正在發芽,葡萄也已抽藤。不遠處,教堂的房頂上,彩色的經幡在隨風飄舞。
《消失的地平線》里說,香格里拉在曼谷的西北,這是一個相當含糊的方向,“連柏林也都算得上”。
我把西班牙女孩的問題拿來問孫炯:“香格里拉”到底在哪里?他笑說:“香格里拉在我的心中。那是一個和諧、富庶、優雅、開放的地方?!?BR>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