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瑪尼和姿態各異的佛手
禪定寺里的年輕人
當小喇嘛把我帶到禪定寺安瑪尼的院門前時,我的心里還有些緊張。這個會雕佛像的殘疾人在孩子們的口中顯得非常神秘。只幫我敲了一下門,小喇嘛便轉過身去,跑了。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人,面相憨實,不是僧侶。我說我找安瑪尼,他有些疑惑,側身讓我進去。
安瑪尼就倚坐在院子墻角的一張大木案子后面。案子擋住了手,略微扭曲的臉上架著西北人愛戴的遮陽石頭鏡,我看不清茶色鏡片后的眼神,卻感到那雙眼一直注視著我。
“聽小喇嘛講,您會雕佛像?”我有些語無倫次。
未完成的木雕擺在我側后方的條凳上。沒有著色,只有裸露的身子和下肢,數十個胳膊上并沒有手,也沒有頭,身旁散著木屑。安瑪尼用濃重的方言說這是個金剛,我轉身看他,他倚坐在那里,姿勢跟剛才一模一樣。
一個年輕的喇嘛從屋里出來,盤腿坐下,拿起畫筆,點點朱砂,開始為一只小鳥著色。他身邊壘著幾只小狗小牛小羊的木雕,還有一個長著人的面孔,白的眼球上點了黑的眸子,小嘴紅丟丟的。喇嘛說,它們是金剛底座的裝飾品。
安瑪尼往前欠了欠身子,看著案子上鋪開的唐卡,同開門的中年人說著我聽不大懂的話,他們應該是師徒。唐卡上畫的似乎正是這個金剛,我打斷他們,他們說是。不信佛的我現在已記不得這個復雜的金剛究竟是何方神圣了,那是西藏某個大寺的訂貨,一年工期,上好的檀香木,包工包料,九萬塊錢。
“快雕好了嗎?”我問,安瑪尼看看我,“差不多了,都拿出來讓他看看吧。”
另一個穿紅衣的喇嘛從屋里抱出了金剛的頭,安了上去。金剛怒目圓睜,但原木的色澤并不令人覺到恐懼,反而樸素得頗為可愛。中年人搬來個紙箱,里面裝著幾十只雕好的佛手。
我彎腰拿起一個。佛手十指纖長,狀若蓮花,我用手輕輕撫摸佛的手掌,肉感而細膩,恍如嬰兒,又像盛滿了豐盈的力量。扭頭看看那金剛,想象不出這暖尖滑膩的佛手如何與猙獰的面龐相匹配,生動而自足的佛手帶有中性的媚惑,本身已是造化。我轉向安瑪尼:“這是您雕的嗎?”“是啊,你覺得好嗎?”我笑笑,當然是好。
他還是那樣倚靠著,臉上露出些笑容,兩只手疊放在腿上。小喇嘛曾告訴我,安瑪尼并不是僧人,年輕務農時得了病,突然半身麻痹,殘疾了,兩只手像雞爪一樣,自那以后,他便開始用一雙殘手刻佛經雕佛像。
我把32只姿態各異的佛手一一擺在案子上,佛手上帶著長而嬌俏的指甲,柔軟地劃過我的手掌,我的心有些顫栗。直到我離開,我也沒能和安瑪尼握手。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