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希望,我們從這“一課”里能學到的,不是簡單照搬人家零散的技術手段,而是真的理解了,藝術創作,離人、離生活都無法那么遙遠。
在北京當戲劇愛好者今年算是享了點福。繼《安魂曲》之后,莫斯科藝術劇院帶來的《小市民》再一次把戲劇的美妙淋漓盡致地展現在北京舞臺上。
莫斯科契訶夫藝術劇院有著太多世界級的名聲,但我想,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從這里捕捉到了真正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影子。我也分外理解為什么我們的許多導演恨斯坦尼入骨,那是因為在國內許多自稱學習斯坦尼的人,學的都是裝模作樣、假惺惺的舞臺腔。俄羅斯藝術家在《小市民》中的精彩表現,雖已不是斯坦尼的原始面貌,但仍然可看出導演與演員都有來自斯坦尼深厚源頭的藝術功底。也唯有此,他們才能在舞臺上于生活與詩情之間、于交錯的時空之間酣暢淋漓地自如穿梭。
從《小市民》我不由得會想到剛剛落幕的《北京人》。從劇作上來說,曹禺的《北京人》與高爾基的《小市民》在構思和情緒上有著驚人的相似處,都是寫的在一個“鐵屋子”里生活的不同人群、不同力量的碰撞:社會壓抑下老一代的頑固與墮落,青年的苦悶與彷徨,還有新生力量的隱約召喚。兩相比較,我們的藝術家顯然離斯坦尼的生活與寫實要更遠些,離據說是“現代”的導演手法更近些:把生活中的對話放大成內心的獨白,把寫實的場面轉化成泛濫的抒情,強調舞臺的構圖與造型,竭力營造壓抑的情緒。雖然這也不失為一種創作的方向,但從整體上看,這顯然是把一部豐富的作品扁平化了。我并不認為這是單純的導演能力或者技術的問題,而是我們的戲劇創作總慣于從概念出發,忽略了對生活、對人的理解才是戲劇創作的本質。
只要略作對比就可看出,在《小市民》的劇本里,生活的豐富性,也不過常常體現在人們吃飯、吵架、聊天的變奏之中。但當導演準確地捕捉到作者筆下的臺詞與動作的層次和速度時,整個舞臺就不再是單調的吃飯、吵架、聊天,而是充滿了生活的流動感與戲劇的緊張感。當那些生活的片斷在舞臺上自然地碰撞之時,我們就逐漸接近契訶夫意義上的“喜劇”與斯坦尼所說的“生活”了。在此基礎上,導演只要在關鍵處略加點染,人物就變得生機盎然。而且,那些百年前的俄羅斯人,因為與我們面對許多同樣的人生問題,也就變得可親可近。
能夠如此順暢地把作品的意味傳達給百年后的中國觀眾,顯然并不是技術問題,而有賴于創作者對人對生活的理解力。而《北京人》呢?我總覺得導演煞費苦心在舞臺上闡述的,只不過是在重復那些我們在教科書上背誦過的“中心思想”。導演并沒有以自己對人對生活的觀察去理解作品的豐富性,反而以簡單的概念圖解作品,過分強調舞臺構圖、造型,追求情緒的夸張呈現:離生活是遠了,但離藝術就近了嗎?我猜測,如果是俄羅斯導演來處理《北京人》這樣的作品,那一定也是如《小市民》這般妙趣橫生,一定也是在生活的嬉鬧中,見出一群人的苦悶,見出一個家族和一種文化的衰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定要通過舞美把所謂“寓意”做得分明。
當然了,把這二者強拉在一起,怎么說都有點太勉強。俄羅斯深厚的現代戲劇傳統,自然非我們所能比擬的。俄羅斯藝術家此次的中國之行,實在是讓人受益匪淺,是給國內戲劇人上了生動的一課。我只是希望,我們從這“一課”里能學到的,不是簡單照搬人家零散的技術手段,而是真的理解了,藝術創作,離人、離生活都無法那么遙遠。(陶子 北京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