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地肥沃的上麻田村,曾是八路軍總部所在地
左權縣沒有多少旅游資源,麻田的八路軍總部舊址就成了一個紅色旅游項目
從左權到麻田
凌晨4點,從陽泉車站下了火車,天還未亮,開往左權的班車兩個小時以后才有。等到6點鐘,我坐上頭班車,3個多小時趕到左權,吃了碗面,又搭車趕往麻田鎮。
從左權到麻田,路不太遠,走了個把小時就到了,一路所經的是方向感判斷不清的太行山脈,沿著山脈北緣穿過一個隘口,進入麻田鎮的時候,這山的空間走勢一覽無遺地鋪展在眼前。我們進入了一個群山環繞的盆地之中,環繞盆地的山巒雄健而不險峭,巖石的肌理極有秩序地呈層層相疊的水平狀,這種水平層和起伏的山形形成一種美妙的和聲,與我見到的其他地方太行山粗糙的肌理不同。麻田地處偏遠,這片群山環繞的小小沃土距離周邊的幾個大城比如太原、長治、陽泉,河北的邢臺、邯鄲,都有三四百華里之遠。坐落于環形山當中盆地偏北的小村上麻田,不過是北中國千萬無名小村的一個,若非60余年前那場抗日戰爭,它的自給自足的日子,大約會恬淡地過下去。讓它在中國現代史具有了非常意義的是,在上個世紀40年代,有5年的時間,它成為八路軍總部所在地,并且在八路軍總部進駐麻田兩年之后,在麻田鎮十字嶺,一次日軍的襲擊中,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將軍不幸中彈犧牲,往日的山西遼縣因此易名左權。烈士的英名和麻田有了非比尋常的關系。
八路軍總部和紅色旅游

左權將軍舊居的小院里堆滿了垃圾
“左權,位于山西省東部,太行山西麓,清漳河上游,面積2009平方公里,人口15.3萬。縣境多山,熱量條件差,東南部麻田一帶,熱量條件好,又有清漳河水,水源充足,可種植水稻,盛產柿、棗、花椒、核桃等產品。”
這是中國大百科全書里的敘述,也是我來到麻田之前,對這塊當年八路軍總部駐扎了5年的土地僅有的了解。
我在八路軍總部舊址東側一個農家安頓下來,吃了午飯。下午的時候,我出了農家,順著總部東側的村路向南走,最南端是一個建筑粗陋的觀音閣,下面是一個低矮的券洞,券洞下流著污水,人們只能從這通道旁的小路走過。這個建筑,從類型上說是個過街樓,是上麻田村西側的通道,這個通道出來向南20米,就是鄧小平的舊居。
從粗陋的觀音閣向西,就是八路軍總部紀念館所在地。從八路軍總部紀念館向南延展大約200米的這一片土地,人稱老岸地的棗林地,是上麻田最肥沃的土地,也是整個左權縣最肥沃的土地。
現在,我眼前的這一片沃土被一條公路從西北到東南分割開來,公路南側的田野,麥苗青青,長到半尺來高了,公路北側,八路軍總部紀念館前面的一片肥沃的青苗地,已經被八路軍總部紀念館占用,紀念館和鎮政府將這塊土地租給了一個叫做“左權縣小江南紅色旅游開發有限責任公司”的單位,說是要修建一個名為“八路軍總部廣場”的建筑。一個地處偏遠的群山環抱的小村莊,要在一片稀有的肥沃的土地上建一個1萬多平米的鋼筋水泥大廣場。開發公司將良田變廣場的理由是:“根據中央35號文件,關于開發紅色旅游,帶動老區經濟發展,造福老區人民的指示精神。”
我站在那塊“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旁邊看著,挖掘機將這塊肥沃的土地的近2米深厚的黑油油的土挖起,裝到車上,運到西邊清漳河的河床上(清漳河從1974年開始斷流了),再從河灘拉來卵石沙土,回填到近2米深的大坑里,這些沙土卵石,將是未來廣場的基礎。左權縣沒有什么旅游資源,麻田的八路軍總部舊址,就成了一個被極力炒作的紅色旅游項目。我的左權籍友人劉紅慶在他的博客里將這種行為稱為“紅色陷阱”,據他披露,2004年12月,一個叫“左權縣將帥旅游開發公司”的在左權掛牌,負責左權縣境內紅色旅游景點開發,該公司聲稱,2008年前向左權紅色旅游景點投入32億資金,其中3億資金用于建造“中國新聞烈士陵園”。2005年7月該消息見諸北京媒體,奇怪的是7月13日左權縣政府宣稱這是一個謠言。7月16日,“將帥旅游開發公司”門前聚集了全國各地趕來的施工隊和左權當地的小包工頭,他們向“將帥公司”繳納至少1萬元施工保證金,希望從紅色旅游工程中分一杯羹。可是,“7月16日白天還在麻田鎮隆重舉行‘將帥園’開幕儀式,晚上又在縣城舉辦了焰火晚會的將帥公司大部分核心管理人員在深夜悄然離開了左權,公司法定代表人和停放在將帥公司樓前的加長林肯黑色轎車一夜之間不知去向,與該公司一起失蹤的,還有兩百多萬元工程招標款。”
鬧劇收場了,可“將帥公司”的某些負責人留了下來,搖身一變,在左權又注冊了“小江南紅色旅游開發有限責任公司”,繼續開發麻田一帶的紅色旅游資源。發布的消息是:投資630萬元,占地10200平米,建設“八路軍總部廣場”,廣場有總部首長像、抗戰史浮雕、大型兵器陳列、環保廁所、停車場、健身場、草坪綠地。
由于有62戶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在這個建設中將要被占用,因此在我到麻田之前的3月19日,“八路軍總部廣場”舉行奠基儀式時,遭到一些村民抵制沒有搞成;3月29日,施工方準備開工,再次遭到村民的抵制,沒有開成工;3月30日,麻田聯村組織了本村外村的村民五六十人,這些人與失地的農民發生了沖突,聯村的書記組織呼喊口號:擁護紅色旅游,誰阻攔紅色旅游就是千古罪人!
人均耕地一分二厘

八路軍總部舊址前正在建廣場
形形色色人的欲望,都借著八路軍總部這個出口企圖實現,這個總部是什么樣子呢?我在一個下午,走進新修的大門,花20元買了一張票,賣票的拎著鑰匙,來到大院東側,打開了兩扇黑木門,讓我自己進去看。這是個長條形的占地約一畝左右的院落,左右各兩排東西廂房,北側是三間闊的灰磚房,每個房里除了土炕、桌子、水缸等寥寥數個物件,空空如也,只有空氣中散發著霉味兒,顯然很少有人光顧這里,這種沒有幾件實物陳列的紀念館,對人能有什么吸引力呢?從1945年麻田解放至今,60年過去了,如果對八路軍總部真有感情的話,這個紀念館不至于這副窮酸相兒。管紀念館的人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面。從空間上看,八路軍總部這個灰色的小院落,蜷縮在東北一隅,它的西側是后來占用農民的地蓋起的一個新院落,這個比總部大許多的院落成了一個演出團的駐地和陳列館辦公地,在兩個院落前面,又辟出了一個寬闊的前院,從前院開在東側的大門進去,目光看到的是新建的院落。穿過這個院進入東側的門,才能進入真正的文物保護地:八路軍總部的院落。總部院落被擠在角落里,孤零零的,舉目無親,它原本的親戚——旁邊的民居、巷子,已經在這種以革命的名義的土地擴張中,被拆掉了,一個建筑的文物,失去了它在空間上的相關景觀,它打動人的文化價值還剩下多少呢?
當地農民告訴我,1945年麻田解放,搞土地改革時,全村人口加“驢口”共500余口,耕地700多畝,人均土地1.5畝以上。以紀念館的名義占用村里的土地一共有三次:第一次2000年占用了一隊的菜園地1.2畝;第二次前年加寬路修水渠又占了菜園2.94畝;第三次是今年建廣場,占地18.8畝,合同上只寫了15.5畝;1997修公路占地47畝;2004年棄舊校舍不用又建新中學占地57畝,私人違法占地10余畝,大隊取土挖毀10畝地。
八路軍總部所在地上麻田村當下可耕地主要有四大塊:1.石嶺63.5畝;..棗林68畝;3.大灘28.3畝;4.腰底36.9畝,除去路渠,總計約185畝,這是有收成保障的可耕地,上麻田現有人均耕地,用185除以1500人,每人的耕地僅0.12畝。這個數值是幾個熱心的農民,在我短暫居留麻田的幾天里,為我下地丈量,得出的結果。當他們丈量完土地,來到我居住的農家,大家計算出這個結果的時候,心中都有些吃驚,雖然大家知道地不多了,可是一下子清清楚楚知道每個人只有這么可憐的一分二厘的土地時,還是驚訝。這就是說,當一個農民如果沒有其他任何經濟來源的時候,這點土地的收成已經根本無法養活他了。左權有關方面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繼續非法侵占農民的土地。我這里用非法一詞,是因為農民從1998年與村中簽訂了土地承包30年不變的合同,僅僅過了5年,這受法律保護的土地承包合同就被單方面撕毀。
我訪問了一個叫趙雙民的農民,他年齡51歲,以務農為主,種9分地,家有5口人,他每年種一季麥子一季玉米,麥子收500斤,玉米收1000多斤,玉米賣掉,買200斤小米200多斤大米,自家有小菜園,平時只買油鹽醬醋。他跟我說這些的時候,端著一大碗酸湯面條吃,面條是自己種的麥子,酸湯是自己釀的。他這種簡單的生活,將要因為這種毫無保障的紅色旅游而失去。
隔一天上午,兩個村民陪我去干涸的清漳河,觀察在河床上造地的工程,這個工程是在上世紀80年代修建的麻田舊橋和90年代修建的麻田新橋之間的河床上進行,在這大約1000米的河床東側,不斷有汽車拉著黑油油的土傾倒在河床上,岸邊,近百面紅旗在風中抖動著聲勢,據說這里將造出45畝土地。在這里造地,是毫無保障的,雨季一到,土地將被淹沒,珍貴的泥土將被沖走。在河床上造這45畝地要3000萬塊錢,3000萬除以45,每造一畝地就要66萬多元,這樣的天價,還不能避免雨季到來的時候被洪水沖毀。有項目在這里運行,資金才可以在這里流,向中央財政要項目支持才有借口,誰都有利可圖,只有農民失去了土地這最后的保障。
從河邊回到住處,用過午飯后,我想到犧牲在這里的左權將軍的舊居看看。左權的舊居在鄧小平舊居后面。這里原是美國人建的一個教堂。左權當年住在教堂北側三間北房,教堂在抗戰時期被八路軍用來裝糧食時撐塌了。當我來到左權舊居門前時,有些驚訝,舊居的小院里堆滿了垃圾,散發著臭氣,因為左權而有了非比尋常意義的地方,竟然如此的骯臟,我有些掃興地離開這里。
第二天凌晨6點,我把100元伙食費壓在老鄉家鐘表下面,背起包上路了,兩個老鄉送我到車站,我上了汽車,望著窗外他們沉默而殷切的臉面,他們都是拒絕在租賃土地合同書上簽字的農民。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