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05月25日 三聯生活周刊
“電影《無極》劇組的到來使美麗的天池猶如遭遇了一場毀容之災，不僅飯盒、酒瓶、塑料袋、雨衣等垃圾遍地，天池里還被打了100多個樁，天池邊禁伐區的一片高山杜鵑被推平，用沙石和樹干填出一條簡陋的公路，一個混凝土鋼架怪物聳立湖邊，一座破敗木橋將天池劈成了兩半。”5月9日，建設部副部長仇保興在“城鎮和風景區水環境治理國際研討會” 上引述媒體報道點名批評《無極》，將“天然攝影棚”事件推至高潮。
自今年4月以來，碧沽天池山腳下24公里的聯合村村民廖誠俊注意到，每天都有十幾輛車帶形形色色的人上山看碧沽天池，政府官員，記者，環保主義者……這個藏在深山中的寧靜湖泊竟然以這種方式“火”了:不是因出現在電影《無極》中高山杜鵑花海的天池影像，而是因《無極》丟在這里兩年的污染現實。
《無極》 :碧沽天池開發的救命稻草？
第一幕，馬蹄谷之戰后，奴隸昆侖埋葬曾經的主人，大將軍光明走到他身邊問他:“愿不愿意做我的奴隸？”昆侖答道:“我愿意?！惫饷鲉?“為什么？”昆侖想了想:“跟著你，有肉吃?！钡诙?，張柏芝騎大將軍的馬離開，昆侖追到，日月同輝在一片藍天下。
看到這里——電話那端的廖誠俊笑著跟記者模仿真田廣之學說中文的滑稽腔調，又說張柏芝騎的那匹馬性子很烈，其實是他們村里鄰居做的替身。因為拍攝時他就在旁邊圍觀，這兩幕的背景，正是他朝夕相對的那片杜鵑花海。廖誠俊驕傲地說，聽說陳凱歌2003年來香格里拉選景選了將近兩星期，來到碧沽天池就決定是這里了，就是因為“周圍遍布陳凱歌苦尋已久的杜鵑花海”。
可是，不了解的人會知道這片杜鵑花海屬于香格里拉的碧沽天池嗎？廖誠俊對記者說，他從片頭看到片尾字幕，也沒有看到“碧沽天池”字樣，到頭來，電影的宣傳效果在哪里呢？
事實上，在影片拍攝之初，香格里拉當地政府認為這是一筆很劃算的賬:“杜鵑花海”和搭建在碧沽天池邊的“海棠精舍”是影片中重頭戲布景，一定會引發媒體的持久關注，按照計劃，2004年6月20日香格里拉開拍之中將舉行一個盛大的開機慶典;而且，據《無極》劇組制片主任鄭曉明介紹，“當時協助拍攝的一位迪慶州負責官員說，希望可以在拍攝完之后將‘海棠精舍’的建筑留下來，日后有意將其開發成為當地的一個旅游項目”。
每年的5月，是一年里最美的季節，天池邊的高山杜鵑花開了，紅的白的匯成了花海，圍繞著一池藏于深山的寧靜湖水，但其實在處處皆可入畫的香格里拉，這樣的美景并不罕見，游客來得很少，主要是些背包客或者植被科考人員零散上山。迪慶州三江并流管理辦公室都之此里對記者說，像這樣的湖，在“山套著湖，湖套著山”的天湖山景區有230多個。而且，由于80年代森林過度砍伐的后遺癥，天池附近植被情況降低了其旅游評級。因此，對于一直翹首企盼大投資而不得的碧沽天池，這次大制作《無極》的青睞，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廖誠俊形容自己一聽說這個消息，像“觸電”一樣，他說曾看過《霸王別姬》的DVD，非常崇拜陳凱歌，覺得這次2.8億元的投資，肯定會拍出更好的電影，肯定能把碧沽天池宣傳出去。
在2003年11月28日迪慶州委的一份會議紀要中指出，這“是迪慶州進一步提升香格里拉品牌，做大做強旅游業的一次千載難逢的大好機遇”，并要求相關的政府部門“在依法辦理有關手續的前提下，做到減少中間環節，快速高效地做好各項工作”。并為此成立了由州委宣傳部副部長李愛明掛帥的“《無極》迪慶協拍領導小組”。
香格里拉縣縣長馬文龍說:“我們認為這對香格里拉、對迪慶州的美麗風光，是一次非常好的宣傳機會。將來隨著《無極》的熱映，碧沽天池和香格里拉的美麗將更大范圍地展現在全世界觀眾的面前。”
自此，迪慶州和香格里拉縣兩級政府對《無極》大開綠燈:為讓劇組的大型車輛能直接開到碧沽天池附近，政府投資15萬元加寬和加固了通往碧沽天池的22公里林區山路;為了在天池邊上搭建外景建筑“海棠精舍”和橫跨天池的木橋，又專門協調了木材相關事宜。
2004年6月8日，劇組進入香格里拉，趁花期拍攝杜鵑花海的戲，此時，一座高13米，橫跨梁46米的全鋼架結構的龐然大物——海棠精舍，正在緊鑼密鼓地施工中，為了達到魔幻色彩的特殊拍攝要求，除了造型奇特之外，所有的跨梁設計都需要承受88噸的承重。然而，據陳紅的拍攝手記，6月9日，它的鋼梁焊接口出現了崩裂。10日又有兩次崩裂，工人無法正常操作。12日，香格里拉當地質量安全檢查部門初步鑒定后，認為“海棠精舍”存在安全隱患，發出了安全隱患通知書。
14日，《無極》在拍攝幾天后就撤出了香格里拉，另起爐灶在內蒙古克什克騰國家地質公園的阿斯哈圖石林中建起了新版的“海棠精舍”，原計劃6月20日與迪慶州政府共同舉辦的4萬人的盛大“開機慶典”也付諸東流。《無極》一走兩年，香格里拉借打造攝影棚開發旅游的夢想破滅，在寧靜的“圣湖”欠下了環境債。
攝影棚經濟背后的環境盲點
根據5月16日國家環?？偩职l布的調查結果，《無極》劇組為修建沙石道路、棧道及“海棠精舍”，共毀壞并占用高山草甸及灌木林地500平方米。目前，拍攝現場進行了部分清理和恢復，垃圾遍地的問題已基本解決，簡易木橋、棧道、3個臨時工棚和“海棠精舍”已拆除。但是，100米長的沙石路尚未清除，因建設破壞的500平方米草甸、杜鵑等植被一時難以恢復。
“一開始劇組還是非常注重環保的?！?004年5月，廖誠俊協助先期到來的康永和等幾十人進行施工布景，“康永和總是告誡大家別亂丟垃圾、別摘杜鵑花之類的，大家每天都把垃圾集中在一個小坑里焚燒然后掩埋?！鼻闆r的不可收拾是6月初陳凱歌率大批人馬進來后:“最多時山上有600多人，大量遮雨的塑料雨棚、食品包裝袋、方便面盒、酒瓶、礦泉水瓶，扔得到處都是，把美麗的花海變成了公路、停車場和大工地?！?/P>
與劇組來往密切的當地藏民扎西說，帶斗的越野汽車為了運送道具，在大片開著花的杜鵑叢中長驅直入，山坡被碾成一道道深深的車轍，兩年過去至今尚存。而在廖誠俊的眼里，張柏芝、真田廣之這些大腕“似乎并不懂得尊敬圣湖”，他們總是坐著高級越野車，碾過花海直達拍攝點，“不愿意多走一步路”。廖誠俊看得心疼，村干部安慰他說，“先擱在一邊”，陳凱歌拍完后“挖一棵草會種下一棵樹，摘一片葉子會種下一朵花”。
兩年來，對于以畜牧業為生的藏族村民來說，像往常一樣放牧上山也遭遇了巨大的經濟損失，村里幾頭牛因為吃了塑料薄膜，消化不了就病了或死了，而“一頭小黃牛大約值300元，如果是小牦牛就值1000元”。
在藏民們眼中，碧沽天池是“圣湖”，流傳著七仙女在此洗澡的美麗傳說，也是他們圣潔的水源，是不能在湖里洗衣服的，甚至不能在湖邊大聲說話?！?004年《無極》劇組來，半個月陰雨連綿，莊稼全淹了，2005年又一直干旱，鄰居的10多畝青稞只收了2畝。”廖誠俊說，藏民們都認為這是神靈的懲罰。
云南省生物多樣性和傳統知識研究會李波對記者說，碧沽天池屬于“三江并流”世界文化遺產八大片區之一的千湖山的核心區，其自然和文化多樣性受到保護。迪慶州政府官員們承認，他們忽略了劇組進駐后環境污染的問題，最初未進行環境評估，也并未簽署污染治理協議。曾擔任《無極》協拍工作組組長的李愛明說，劇組2004年6月14日撤離后，委托州委宣傳部代管出現質量問題的“海棠精舍”，目的是“保留證據”以備打官司。托管期過去劇組沒來，在輿論的壓力下，2005年8月，劇組委托州宣傳部拍賣處理剩余物資及清理現場。同年10月，香格里拉縣接手此事。
“劇組留下什么剩余物資？主要是鋼材、木材和水泥，但水泥風化了，木材也多朽了?！毕愀窭锢h林業局局長楊學光說，他們組織工人去拆卸“海棠精舍”時，讓工人將拆卸下來的鋼管拿去賣，只賣了2萬元，這些錢“還不夠工人的工錢”，更別說植被恢復了。
遍地開花的“天然攝影棚”即使能夠帶來文化和旅游產業效益，但對環境的影響卻缺乏制度約束，唯一針對天然攝影棚問題的法令是《建設項目環境保護管理條例》第25條規定，對劇組為拍攝活動修建的道路和建筑物造成生態破壞的行為進行處罰，限期責任單位恢復拍攝地的生態植被，強化環境管理，并及時向社會通報情況。國家環?？偩钟嘘P負責人表示:“目前我國對生態環境的破壞尚缺乏相應認定標準和處罰依據，亟須明確生態破壞程度、生態補償、處罰依據等法律界定。”
香格里拉縣縣委宣傳部部長和麗萍說，最近幾年的《我愛天上人間》、《文成公主》以及上個世紀90年代的《晴空萬里》等影視作品都是在香格里拉拍攝的。以香格里拉為代表，整個云南省都在致力于打造“東方好萊塢”，成為全國最大的“天然攝影棚”。據統計，云南擁有6大影視基地，2003年在云南拍攝的影視劇已經超過70部。
“這是一種政策取向，有沒有經濟效益都要拍?！痹颇鲜∧砃GO組織的楊方義說，拍得真實好看確實能起到宣傳作用，但像《無極》這種虛幻影像，只是一種視覺快餐。李波說:“今天陳凱歌來過了，明天其他導演還愿意來這片污染地拍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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