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澤而漁禁令形同虛設
2012年06月19日
江豚洞庭劫 85頭!
這是今年3月,中科院水生所專家對洞庭湖江豚科考行動中記錄到的數字。然而就在當月3日,有漁民報告在東洞庭湖煤炭灣附近發現了兩具腐爛的江豚尸體。4月初,更多江豚尸體被發現,一個星期多達6具江豚尸體被打撈出來。
漁民何大明提供給本刊記者的江豚死亡統計表上最終記載的數字是12頭,岳陽市官方發布的數據是6頭,說這是“能夠找到尸體的”。最多的一天是4月14日,何大明從早到晚先后見到了4條死去的江豚,“還有一頭江豚肚子里正懷著胎兒。”岳陽市江豚協會會長徐亞平將這一天稱為江豚保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江豚是淹死的,也是餓死的。”
43歲的岳陽漁民何大明站在自家鐵駁船的甲板上,左手叉腰,右手指著遠處湖面上川流不息的運沙船,神色凝重。
這是一些排水量多為3500噸的大家伙,在繁忙的洞庭湖上,它們依次從轟鳴著開動的采砂船邊停靠、載滿,然后依次離開,目的地大多是下游的武漢,有的也會長途跋涉到南京、上海。
川流不息的挖沙船、運沙船似乎與江豚無關。但是,江豚是用肺呼吸的,不時要浮出水面換氣,依靠聲納系統在水中捕食并避開前方水域中的船只等可能的危險。在過去的2500萬年間,這是江豚維系生存的方式。到了現代文明的今天,洞庭湖上繁忙的采砂作業、繁忙的航運、“迷魂陣”使江豚的聲納系統紊亂,避之不及,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削去半邊腦袋;被掛鉤困住、電暈的江豚沉到水底,導致窒息、餓死;即便僥幸逃脫,肥胖的江豚也可能面臨著無食可覓、中毒的危機。常年來,洞庭湖已深陷竭澤而漁、污染難治的窘境。
洞庭湖江豚已不足百頭
長江曾是全球唯一長期生活著兩種淡水豚類的河流。白鰭豚已長達十余年難覓蹤影,早被宣布“功能性滅絕”;剩下的長江江豚數量也在連年驟降。
目前,長江江豚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早在2500萬年前,江豚的近親就開始在長江中繁衍。而到了1996年,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將其列入瀕危物種紅皮書。據世界自然基金會和中科院水生所提供的信息,至少在20年前,長江流域還有大約3000頭江豚,分布在長江中游、洞庭湖、鄱陽湖等水域。到了2006年9月,洞庭湖江豚數量為230頭;2007年6月,江豚數量為180頭;2009年1月,江豚數量為145頭;2010年1月,江豚數量為114頭。到了今年3月,水生所的專家測算到的江豚只有85頭。近6年內,洞庭湖已累計減少了145頭江豚。
岳陽職業技術學院獸醫學副教授謝擁軍是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副秘書長,此前他就受會長徐亞平之命,主持解剖江豚尸體,以探究死因。4月9日,謝擁軍和岳陽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兩名外科醫生一起操刀打開了一頭死亡江豚的胃部,他沒有看到任何食物殘留。“江豚是餓死的嗎?”身在現場的何大明問。
經媒體關注后,洞庭湖江豚之死迅速引發廣泛關注。4月16日,謝擁軍陪岳陽市漁政站干部,護送兩頭江豚尸體前往武漢,送交中科院水生所的專家解剖。兩天后,水生所發布消息說,一頭江豚是遭螺旋槳擊傷致死,另一頭則疑為電捕魚或其他原因導致猝死。
“斷子絕孫”的竭澤而漁
今年3月10日12時至6月30日12時,是岳陽規定的東洞庭湖春季禁漁期。在此期間,洞庭湖全湖將禁止所有捕撈作業,做到“船進港、網入庫、人上岸、證集中”。
而本刊記者在5月初連續三天深入洞庭湖核心水域發現,禁令形同虛設。
一天清晨,本刊記者從岳陽市街河口碼頭出發,向洞庭湖西南方水域進發。在前行近50里水路后,到達一處叫七星湖的水域,已經沒有了船只穿梭來往的景象,浩渺的湖面頓時回歸沉靜。
但湖面并不干凈。露出水面三四米長的竹竿星羅密布,有的一字排開,有的繞著數百畝的水面圍成一個個封閉的水域。
“這就是‘迷魂陣’。”漁民何大明站在船頭,指揮著開船的漁民胡伏林在竹竿間左右閃躲。
據了解,這些“迷魂陣”分屬不同的漁民所有,這還是這兩年整治后的結果。據介紹,往年嚴重的時候,洞庭湖全被圈占完畢,難得一見真正干凈的水域。
何大明緊盯著水面,打手勢讓胡伏林在一列竹竿前停下。他探下腰,和同船的其他幾個漁民一起順著竹竿撈起來一張網眼不及手指大小的漁網。漁網掛在竹竿上,一直向遠處綿延開來。眾人合力將一節漁網拽出湖面,無以數計的魚蝦立時活蹦亂跳。目前正值育苗期,這幾乎都是僅一兩節手指長的魚苗,大多在拽出水面時就已一動不動。何大明掂量了下,“這一兜大概七八十斤。”
綁在“迷魂陣”之間的除了普通漁網,還有鋒利的掛鉤。何大明瞅準一根竹竿探下水去,果然扯出來一根同樣綿延向遠處的長繩,上面隔了不到兩個巴掌就系著一個鋒利的掛鉤。“這是江豚最大的殺手之一。”何大明說,江豚一旦撞上掛鉤就無法動彈,最終會窒息而死。
在密布的“迷魂陣”之間,湖中一道蜿蜒生長著的水草極為打眼。同船的漁民告訴本刊記者,這正是所謂的“矮圍”。據了解,這是在枯水季節,漁民在洞庭湖中人為建起來的堤壩,寬達數米,圍成的面積從幾百畝到上萬畝不等,將洞庭湖變成一口口池塘。到了豐水季節,堤壩沒入水中,魚蝦進入矮圍之中;待水退時,魚蝦就被困在矮圍之內,坐以待斃。
類似的打魚方法投資不菲,買一根竹竿需要十幾塊錢,往往一個“迷魂陣”投資多在數十萬元。回報也是驚人的,這種捕魚方法有著難以想象的高效。在成為江豚保護志愿者之前,胡伏林也曾在湖中圈過一塊面積數千畝的水域。過去一網下去,頂多打上來百來斤魚,后來“光一夜就打過上萬斤”。
這正是當今洞庭湖“竭澤而漁”的殘酷現狀。沒有資本而獲得圈湖資格的漁民就冒著違法風險選擇“電打魚”的辦法,設備所到之處水生動物幾乎一網打盡、無一幸免。
在何大明眼里,這都是“斷子絕孫”的捕撈方式。“年年禁漁,就沒有一年真正禁住過。”何大明一臉悲憤。據他介紹,在30多年前,洞庭湖有魚類120多種,如今常見的只有10多種了。“現在是洞庭湖物種大滅絕時代。”何大明慨嘆,“我們不能讓江豚餓死。”
暴利采砂瘋狂
5月6日早上8點,洞庭湖大橋,一度停運的運沙船又重新忙碌起。
這似乎表明,此前由江豚之死觸發的整治風暴暫時宣告一個段落。
此前的4月23日,岳陽市水務局曾專門下發通知,要求在東洞庭湖暫停所有砂石開采工作,開展7天的專項督查,要求在東洞庭湖區域控制企業船數在20艘以內、總功率不超過55000馬力、單船功率不超過2400馬力。
據世界自然基金會提供給本刊記者的資料顯示,就在今年初,中國科學院水生所啟動的洞庭湖江豚考察活動中就發現,光在洞庭湖屈原鎮上下游水域就觀察到近30艘挖沙船。這背后的驅動力自然是暴利。
據岳陽市濕地環保促進會會長彭祥林介紹,一條1000馬力的采砂船,一年的利潤可達千萬元上下。由此,出讓砂石資源就成了洞庭湖所在的岳陽縣、汨羅市的重要財政收入來源。
據本刊記者掌握的一份2010年4月份由岳陽縣國土資源局出具的《岳陽縣東洞庭湖砂石資源采礦權出讓公告》顯示,其起拍底價達1億元。這較之于五六年前已經翻了近一倍。
公開資料顯示,在2005年,岳陽縣東洞庭湖砂石公司曾以5128萬元的價格取得東洞庭湖5年的砂石開采權。其時,岳陽縣規定采砂船數量只能是6條,總功率為1.3萬馬力。可是,隨著此后各地基礎設施建設的推進、房地產市場的升溫,砂石價格瘋漲,該公司出于暴利驅使,開始“狂挖濫采”。
據時任岳陽縣政協委員黃建文的提案顯示,自2006年7月至2010年5月,該公司每日采挖船的功率達到6.68萬馬力,超過合同規定5倍,采砂船達到16條。到了2010年,岳陽縣終止與該公司的開采合同,遂以1億元的底價重新招標。
“一艘采砂船背后就是一個千萬富翁。”彭祥林是岳陽當地的一公司老板,在他眼里能在岳陽洞庭湖水域審批到采砂權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暴利的背后掩藏著對江豚等洞庭湖生物資源的滅頂之災。長期負責洞庭湖江豚保護項目的世界自然基金會長沙項目辦主任蔣勇向本刊記者介紹,采砂船的馬力巨大,產生的噪聲擾亂江豚的聲納定位,使其捕食困難,加上繁忙的運砂等航運活動阻塞了江豚在洞庭湖與長江之間遷徙通道,妨礙了基因交流。同時,采砂作業掏空了洞庭湖湖床,改變了既有水文狀況,對魚類資源的繁殖、生存形成挑戰。
“魚都活不下來,江豚能不滅亡嗎?”蔣勇說。
地毯式排查后“竹竿依然存在”
好在4月中旬的江豚死亡事件讓改變的步伐得以加速。
就在眾多媒體云集岳陽期間,中央電視臺曝出洞庭湖著名支流新墻河大面積死魚、當地福盛紙廠向洞庭湖直接排污等問題。岳陽市紀委當即立案,岳陽縣環保局長李愛民、黨組書記任澤鳳等人職務很快被免去。
4月21日,岳陽市決定展開“洞庭風雷”行動,市委書記黃蘭香要求沿線進行“地毯式排查”。此前一天,湖南省省長徐守盛也在《關于江豚保護的調查與建議》上批示,要求“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保護江豚”,并“積極向國家主管部委匯報爭取更多支持與幫助”。
岳陽縣漁政局長李天懷向本刊記者承認“迷魂陣”等禁漁期違規捕撈現象的存在。他表示,“那些竹竿都是去年留下來的,今年要全部‘禁絕’。”
一些媒體對這些工作最終進展如何依然存疑。就在今年初,岳陽縣漁政局就曾展開清繳非法捕撈工具的專項行動,從2月18日開始持續了一個月。
“行動一直停留在紙上,上報材料都是假大空的官話。”一直以來,何大明幾乎隔幾天就會下湖查看,據他觀察,此前的行動效果甚微。
5月8日下午,李天懷也再次向本刊記者介紹,自3月28日開始就已展開再一次的清繳行動,“要在一個多月內全部清完。”
而就在5月16日,本刊記者查閱岳陽縣政府主辦的岳陽新聞網發現,在一則反映該縣清繳成效的報道中,稱湖里的“竹竿依然存在。”
目前,江豚仍然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據徐亞平透露,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的工作計劃之一,就是通過各種宣傳、各級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上議案提案等方式,極力推動國家將江豚升格為一級保護動物,設法限制人類對洞庭湖及長江水域的干擾,為江豚生存贏得更大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