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汾江何日重現?
2012年08月06日
環衛工人在水上作業打撈汾江河里的垃圾。
“魚!”船剛啟動,一條巴掌大的魚直闖張細育打撈垃圾的網兜。銀色魚鱗反射的光,仿佛有節奏的音符在汾江河上閃現。
早晨7時30分,這條誤打誤撞小生命,讓張細育們對新的一天充滿期待。
每日往來十幾公里清理河上的垃圾,張細育們成為與汾江河交流最多的人,雖然河水還不能清澈見底,但比三年前“醬油河”已是轉變很大,令人欣喜的是,魚、烏龜等生命不再是不速之客。
走過三十年波折整治路,佛山人已在這條“母親河”投下上百億資金。“不黑不臭”、“三年江水變清”的階段性目標,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在歷史洪流中,這還只是一小步。
佛山在未來三年又計劃投入約23億元深化汾江河整治,并將“大手筆”斥資55億元為內河涌“治病”,即三年將再投78億元。
高速經濟增長的背后,是佛山早已不堪重負的環境容量。佛山人的“塞納河”變清還需要投下多少錢,這個沉重的包袱還要背多久才能放下?以汾江河為鑒,佛山又能否放下GDP的重負,走出經濟與環境協調發展的路徑?
千年富貴河,如今魚孤單
繁華的場景已成歷史畫面,如今的汾江河顯得有點落寞。臨岸而建的建筑大多很陳舊,岸邊也鮮見散步、鍛煉的路人。偶有塑料瓶、垃圾袋等生活垃圾在河上漂流。
早上7時30分,49歲的張細育與他的拍檔正準備啟動垃圾打撈船出發,船一啟動,水就沖撞進船中部的垃圾倉,一條巴掌大的小魚不小心闖入,被張細育撈起重新放回河里。
張細育是汾江河上的清道夫。2000年,佛山市環境衛生管理處水上環衛隊成立,這一團隊為汾江河清理垃圾,成為這條河流的美容師與守護者。2008年,汾江河迎來史上整治力度最大的第五輪整治,鐵腕整治之下,效果慢慢呈現。有魚、有烏龜的汾江河,為枯燥的保潔工作平添了些許生趣。
同一天更早的凌晨3點多,這座城市還在睡夢中,“母親河”汾江河的聲息輕柔,在夏風吹拂下輕泛波瀾。年近七旬的李復新開著電動三輪車,從鯉魚沙出發批發蔬菜。經過文華北路跨佛山涌大橋時,他停下來,望著他熟悉的渡口。
李復新來自湖南,他是汾江河上最后的一批擺渡工之一。人生的七分之一都在汾江河上度過的他對汾江河有著深厚感情,“看著她一天天變好,心里也舒坦。”
西起沙口、東至沙尾橋的佛山水道,經行佛山城區的河道有13.4公里,名為“汾江河”,是佛山人的“母親河”。
中國城市喜歡依河而筑。佛山地處珠三角腹地,是典型的“江畔人家”。這一江河水,孕育了佛山這座千年古鎮,養育了佛山人,創造了城市文明。汾江河處于珠江之上游,因而這里是北方水路至廣州的必經地。這里曾經一度帆船如鯽,商鋪林立,街市繁榮,成就了佛山千年古鎮、“四大聚”的輝煌歷史,這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富貴河”。佛山由一個普通的鄉村墟市逐步發展成為繁華市鎮,與汾江河的關系密不可分。
然而,這樣繁華的場景如今已成歷史畫面。張細育們每日十多公里的巡江打撈,顯得有點落寞。河水不再能一眼見底,偶能看到排水管網在排水,塑料瓶、垃圾袋等生活垃圾在河上漂流。臨岸而建的建筑多很陳舊,岸邊也鮮見散步、鍛煉的路人。
時代漩渦里逃不開的命運
清澈的河流,向“醬油河”轉變,只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那時經濟落后,只要能賺錢,就是好的,沒有幾個人去關注污染;甚至完全沒有這個概念。”
清澈的河流,向“醬油河”轉變,只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
垃圾船順流而下,兩岸分布著較多破舊的作坊,有些舊房子被改成倉庫,破碎的玻璃窗仿佛在宣告一個時代的告別。
汾江河是佛山最早的工業產業帶。明清時代,河畔邊上就已開始分布紡織印染和陶瓷企業,這是佛山的傳統工業項目,自明末清初,已成為佛山工業支柱。雖然這些企業是污染大戶,但是“母親河”以博大的胸懷孕育著制造之都的雛形。
“當時的人口與企業還沒有那么多,河水是有自凈能力的,不超越污染的臨界點,工業與生態環境是可以和諧發展的。”佛山南方環保節能技術開發研究院技術主管蘆小山如是說。
上世紀六十年代,與港澳彼臨的佛山,最早受到工業大發展浪潮的影響,這一期間,汾江河畔開始步入產業繁華發展期。
距汾江河水面不足百米遠的佛山水泵廠,仍舊堅守河邊,它是始建于上世紀50年代的佛山明星企業,是汾江河畔較早的制造業工廠。關于那個年代,如今仍有不少鮮活記憶盤旋在親歷者的腦海中。1968年,剛滿20歲的中專畢業生任文滿懷興奮地進入了佛山水泵廠,成為一名工人。
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一批年輕的工人從河岸的另一邊,乘著渡船緩緩靠近,然后興高采烈地走進工廠。
佛山作為廣東工業重鎮的潛質開始顯露。上世紀70年代起,在熱火朝天的建設氣氛中,鋼鐵五金、電鍍、紡織印染、造紙、皮革,眾多充滿先進氣息的工廠在汾江河沿岸崛起。千年古鎮向制造業之都沖刺的那種勢頭,令人大受鼓舞。
“那時經濟落后,只要能賺錢,就是好的;從中央到地方沒有幾個人去關注污染;甚至完全沒有這個概念。”在任文印象里,還清晰記得他和寢室工友“憂國憂民”的對話,“當時我們大家在討論,今年又新增了5000多萬人口,國家應該怎么養活他們,周總理會有多辛苦。”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盡管汾江河污染持續加劇,但人人都“理應如此”地選擇了熟視無睹;“母親河”終于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臭。
從某種意義上看,時代漩渦中的汾江河并不孤單。上世紀90年代,任文偶然送一位香港客人去廣州白天鵝賓館,他驚訝地看到,眼前的珠江水,也并不像記憶中那么清澈了;此前可摸到田螺、蜆仔的小涌也向“黑亮臭”發展……
兩種力量的“拉鋸”戰
污染,治理;污染繼續,加強治理……三十年來,這兩股力量反復來回“拉鋸”。時下收獲的效果,在水處理專家眼中,這只邁出了一小步。
順江而下,兩岸有一些排水口。張細育說,這些露在外面的倒還不擔心,一般排的可能只是較少量的生活污水,或者是雨水排澇,令人擔心的是暗埋得很深的管道。
李復新在鯉魚沙渡口擺渡十多年,這一軌跡與佛山“母親河”汾江河治污最為關鍵的十年重疊,汾江河點滴變化,烙印在這位七旬老人生命中,難以磨滅。“我是1998年開始擺渡的,當時是汾江河污染最嚴重的時候,黑色的河水,臭得頂不住。”因渡口關閉,李復新2010年放下船桿,“轉型上岸”到村市場賣起菜來,他說,經過治理,那時的水已經清了很多。
事實上,佛山人汾江河整治路已經走了接近三十年的時間。污染,治理,繼續污染,加強治理,兩種力量反復來回“拉鋸”。
從上世紀80年代初,佛山開始興建沙口水閘,并疏浚河道,使河水變清。但幾年后污染情況迅速回復,1989年,第二輪汾江河整治旋即開始。2000年底,此時的汾江河已陷入積重難返的污染“晚期”,佛山展開第四次整治,并將范圍擴大到整條佛山水道。前四輪整治已砸下47億元。2008年,汾江河水測出是劣V類水,即“無用水”。汾江河是珠江的上游,2010年廣州舉辦亞運會,廣州啟動珠江整治戰役,在廣佛同城的協調機制下,佛山拿出史無前例的力度進行汾江河的整治,至今投下57億元。
如此算下來,佛山人為汾江河污染已買單“上百億”,這一賬單一方面通過世界銀行貸款項目這一金融創新手段籌備,另一方面由市、區、鎮街等各級政府財政負擔。
對比廣州整治珠江一年半花費486億、每日一億元的投入,佛山汾江河治理三年投資57億的力度可謂是小巫見大巫。但這一投入已相當于佛山市2008年財政一般預算的四分之一。三十年的治理,時下收獲的效果,在水處理專家眼中,這只邁出了一小步。
佛山在未來三年又將投入約23億元深化汾江河整治,并將“大手筆”斥資55億元為內河涌“治病”,將徹底消除汾江河重點內河涌的水體黑臭現象。從主河道整治再到毛細血管保衛戰,這是城市河流治理的一個必經歷程。
佛山市政協委員羅斌華認為,水治理往往是“世紀”工程,需長期的高投入,佛山汾江河,目前已邁出關鍵性一步,“世界性環保組織,擁有資金與技術,他們會在世界物色合適的項目進行合作,我們可以在汾江河治理上向他們去爭取一些資助。”
治污“接力棒”交給誰?
“70后”、“80后”這些新生代已多往城南遷移,汾江河在他們的世界里變成了一個模糊的符號。“如果老一輩人去了,以后年輕人對汾江河沒感情,治污接力棒交給誰呢?”
一個上午,張細育和同事沒撈到多少生活垃圾,垃圾艙里最多的是各種河邊草木折損下的枝杈。2006年時,環衛隊的三條船,每天在汾江河打撈的垃圾最多有十幾噸,而現在則低至3噸左右。
中午11時半,垃圾船行經歷史上最為繁華的南堤路碼頭,準備接孩子放學的阿升開車從沿江路與張育細們擦肩而過。這條就流淌在腳下的河流,仿佛早已與他的生活沒有聯系。
阿升是70年代末的禪城本地人,“我曉事時,它就是‘黑水河’了,沒什么好記憶,很難去跟下一代分享這條河流的美好。孩子倒是知道東平河,因為露天泳場在那邊,那水干凈。對政府投巨資治理汾江河,我們還是關注的,希望能治好,我們也有責任監督政府用好治理資金。”
佛山城市化的進程,不斷往南擴展,從以汾江河畔為發源地到以祖廟片區為中心,再到往城南東平河發展。汾江河畔建筑陳舊,交通不便,70、80后這些新生代已多往城南遷移,這一孕育佛山人的搖籃與他們發生不了太大的關系。
阿升說,“較多佛山市民通過新聞報道關注汾江河的最新狀態,很少人才來這里走走,看看,連孩子們的作文中,可能更多是東平河的題材,對她也不會在意了。”
政府在努力,市民在期待。但這里面,較多人卻因為與汾江河的關聯性不強,懷著“看客”心理,將治理當成只是政府的事情。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政府為此花了到底多少錢,怎么花的, “政府承諾”到底能不能實現。
“這將是治理的一大阻力。要保護好這一江河水,是一個系統工程,其實是人人有責的。比如說,內河涌治理,你往不往里面排污,你支不支持治理,對于汾江河的未來至關重要;再比如說轉移出去特別是到上游的企業家,他們能不能夠自覺做到環保排放,不影響汾江河上游的生態環境;再比如說,自覺地做到不亂扔垃圾,減少經過雨水排澇轉流向汾江河的垃圾。”佛山市政協委員羅斌華認為。
水治理是長達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長遠工程,巴黎的塞納河治理經過多代人上百年的堅持才完成。
老市民單伯嘆息,“如果我們這一代人去了,以后的年輕人對汾江河沒感情,也不要求河水變干凈,治污接力棒交給誰呢?”
李復新老人希望那種深厚感情可以傳遞下去,“孫子的作文作業中,出現了寫汾江河這樣的題目,希望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在我們的后代的筆下,能再見碧水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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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母親河” 遭遇三大難題
第一難 周邊河流污染波及汾江河
汾江河,是珠三角流域中的一條河流。她與整個水網互聯互通,周邊河流的污染同樣會危及它的治理。
汾江河沿岸產業轉移提升,流域產業結構日漸合理,原來那些高耗能、高污染企業多被關停搬遷。但是落后產能還未能在全流域中根除。受經濟利益的驅動,一些此前經濟欠發達村莊,在其內河涌兩側,反而將這些落后產能引入,工業污水又往內河涌偷排,流域中再現更多的“小黑龍”。“水系是流動的,要治,就要下定決心,相關聯的河涌都要一齊治。”佛山市政協委員羅斌華稱。
今后三年,佛山將投20億元整治102條內河涌。然而,依傍內河涌兩側的村莊,多是早年建筑,有些生活污水管網未納入城市污水處理系統中,再加上村民意識不足,出租給一些小作坊,工業、生活污水直排入河,這將成為未來一段時期內汾江河治理的一大難點。
第二難 生活習慣影響“雨污分離”
“你家洗衣機擺放在哪個位置?陽臺?那你有可能也是汾江河污染的兇手!”羅斌華如是講。
原來,陽臺的排水系統是進入雨水管網的,最終回歸到河流中補給水分的。洗衣用水使用了洗滌劑,本屬于污水,如果將水排入陽臺的排水系統中,那就讓污水進入城市雨水中。“我們政府巨資投入做好雨污分流系統,但如果因為市民都將洗衣機排水口安在雨水管,那這一工程前功盡棄。”羅斌華說,河流是一系統工程,需要多方協調,比如說,雨污分流這一塊,住建部門應當出臺相當規定要求房地產開發商完善住房的排水管網的設置,比如在陽臺上增設排污管,并且需要指導市民裝修時排水管網的鋪設注意事項。
第三難 曠日持久消磨市民信心
經歷三十多年的污染,佛山“塞納河”的重新回歸,或是一個“半世紀”工程。在蘆小山看來,如果放到這個尺度來衡量,汾江河治理目前只推進了三分之一。
蘆小山認為,“這絕不是做兩三年能夠完成的,佛山區域內與汾江河相關聯的河涌要整治好,區域外的相關聯河涌也需要管轄地政府整治控制好,也許需要長達五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見效。”
佛科院心理學系副教授蔣莉表示,如果市民對汾江河整治抱有較高期望,可能因為數年內達不到預期,而產生心理學上的“習得性無助”,失去關注熱情。她認為,政府首先應在治理方面繼續取得突破成效,不斷給予市民信心,才能引發市民關注,引導其做力所能及的“保護母親河動作”。
■大事記
●2002年11月,廣東省委省政府印發《關于加強珠江綜合整治工作的決定》,要求包括廣州、佛山等珠江流域范圍內的各個城市聯合行動,實現“一年初見成效,三年不黑不臭,八年江水變清”整治目標。
●2003年9月19日,佛山市召開佛山市珠江綜合整治委員會第一次聯席工作會議,要求各區保證年底前按時按量完成珠江綜合整治工作任務。
●2007年12月,佛山市召開汾江河綜合治理現場會,市領導表示要鐵腕治污,還汾江河以清秀,并在工作部署中明確了“2010年汾江河變清”的目標任務。
●2011年6月,佛山市有關會議通報,經過三年的鐵腕治污,到2010年底汾江河綜合整治投入總資金達到36億元,不黑不臭江水變清的目標基本實現。
●2011年10月,時任佛山市代市長的劉悅倫調研汾江河,提出汾江河水質距離市民滿意度“還有距離”,下一步需重點做好整個流域污水管網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