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大沙漠淡水湖縮減過半
2012年08月22日
8月16日凌晨,陜西榆林市神木縣紅堿淖景區管委會主任黨亞波奔走布置,打出人工增雨的第一炮,希望通過增加降雨,控制住湖面迅速下降的趨勢。
紅堿淖是中國最大的內陸沙漠淡水湖,曾是漢蒙兩族農牧民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源”、“生命禁區”毛烏素沙漠中的綠洲天堂,而現在,隨著氣候變化與人為干擾,紅堿淖水面萎縮了一半,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為了避免紅堿淖成為第二個羅布泊,財政部從今年起連續三年,以每年劃撥一億元的力度對紅堿淖進行生態保護。相應的,陜西當地政府也要為項目配套三年3億元資金,使紅堿淖免于死亡。
對于紅堿淖所處的榆林市神木縣這個資源大縣來說,為紅堿淖掏3個億并不吃力,可問題在于,雖然從行政區劃上神木縣完全擁有紅堿淖,但從水面分布來說,紅堿淖并不完全處于神木的懷抱。當地水利部門最新測繪數據顯示:紅堿淖湖泊面積33.190平方公里,其中陜西境內27.313平方公里,內蒙古境內5.877平方公里。
正是這種行政和地理分布上的錯位,導致對紅堿淖的保護,遠遠超出了環境保護的范疇。
遺鷗,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世界瀕臨滅絕物種之一。由于它們是鷗類水鳥家族中最后被發現的一支,因而被命名為遺鷗。
遺鷗對棲息環境的要求非常苛刻,喜歡棲息于開闊平原和荒漠與半荒漠地帶的咸水或淡水湖泊中,每年夏天,近90%的遺鷗都會前往紅堿淖的紅石島筑巢繁衍。
33平方公里的一潭死水
8月,在這個各地旅游景點游人如潮的時候,紅堿淖卻顯得多少有些冷清,在陜西神木縣紅堿淖旅游區的停車場,每天只有不到半數的車位被占用。停車管理員抱怨,像幾年前一到夏天就游人爆滿的景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景區管委會表示,由于紅堿淖從2006年開始快速萎縮,水質惡化一年比一年嚴重,這個曾經著名的避暑勝地,現在很多本地人都不再來了。
“水質惡化”這四個字并非這么簡單,走在紅堿淖湖邊,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鹽堿味和腐爛水草的刺鼻氣味。湖水味道苦澀腥臭,而在短短的6年前,湖水的水質還能達到飲用水的標準。
“現在這就是一潭死水,水面比最大的時候已經萎縮了一半。”紅堿淖管委會辦公室主任郭小平說,2006年來到這里工作的他,幾乎是眼睜睜看著紅堿淖走向衰亡。
紅堿淖南岸遠處高地上的一所廢棄房屋訴說著這里的歷史,屋頂上“洗淋寄存更衣”的牌子仍清晰可見。郭小平表示,那是一個供游客換裝游泳的更衣室,2006年時,出更衣室幾步就可達淺水浴場,而現在,水面距離這里已退去了一公里遠。更衣室外一排巨大的太陽傘,如今只剩下了布滿鐵銹的光禿禿的支架,而浴場邊的休閑躺椅,都淹沒在荒蕪的雜草中。
在三角形湖面的最南端,一小塊陸地三面環水,深入湖中,這里被稱作紅石島。紅石島是一種被叫做“遺鷗”的瀕危候鳥的全世界最大繁殖地,遺鷗目前全球種群數量不到2萬只,每年夏天,近90%的遺鷗都會前往紅堿淖的紅石島筑巢繁衍。逐年加速萎縮的湖面和不斷惡化的水質,已經嚴重威脅到遺鷗的生存。“水質的污染和鹽堿化,已經讓魚類無法生存,這也加速了周邊地區的荒漠化。”郭小平說,“自然狀態下,整個紅堿淖已經滿足不了遺鷗繁殖所需要的食物量,管委會只能每年購入大量的食物人工投放,即便這樣,恐怕也堅持不了太久了。”
7條彩帶匯成神湖“昭君淚”
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稱紅堿淖為“巴雅爾·奴圖格”的向往之地,“巴雅爾·奴圖格”在蒙語里的意思是“樂土”。
紅堿淖地處毛烏素沙漠邊緣,位于陜西省神木縣與內蒙古自治區伊金霍洛旗的交界,這里是黃土高原與內蒙古高原的過渡地帶。歷史上,紅堿淖曾有個動聽的名字叫“昭君淚”。傳說王昭君遠嫁匈奴,在爾林兔草原淚眼回望長安,天神為此感動,灑下7條彩帶化為河流匯成紅堿淖,而這7條彩帶,指的就是紅堿淖的供水來源——7條季節性內陸河。
紅堿淖管委會主任黨亞波介紹,1969年時,紅堿淖的水域面積曾到達歷史峰值67平方公里,湖區物產極為豐富,僅野生淡水魚就有17種。
不少當地老人都能回憶起那個年代,今年78歲的胡德喜曾半輩子在紅堿淖湖區務農,他說當年湖里的魚多到刮一陣大風就能有魚被吹上岸,那時人們都不吃魚,魚都用來喂牲口,甚至埋進地里當肥料。他至今清楚地記得,有一年自己打上過一條15斤重的大鯉魚。
而今,紅堿淖鯉魚已經成為歷史傳說,湖里一條魚都沒有了。
6年惡化速度超40年總和
直接導致紅堿淖全部魚類絕跡的原因,是湖水的鹽堿化。今年夏天陜西降雨量高于往年一倍,但是7月,紅堿淖管委會檢測,湖水的PH值高達9.2,依然屬于重度堿性。
“沒有任何魚類能在堿度這么高的水里生存。”黨亞波說,歷史資料顯示,上世紀60到80年代,紅堿淖的PH值一直穩定在7左右,處于酸堿平衡狀態,1990年到2006年,湖水PH值約為8.2,呈弱堿性狀態,仍可供魚類大量生存繁衍。
而2006年至今短短6年時間,湖水惡化程度遠超過往40年的總和,湖面從1969年的67平方公里萎縮至33平方公里,6年來水位每年下降20-30厘米,庫容量減半、魚類絕跡、湖水天然自凈能力幾乎喪失……
短短6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兩條入湖大河遭上游截流
“如果維持自然條件不變的話,僅僅因氣候干旱問題,是不會把紅堿淖推向死亡的。”陜西神木縣旅游局局長雷杰祥說,造成紅堿淖萎縮的根本原因是補水的源頭被掐斷了,2005年內蒙古方面將紅堿淖7條補水河流中最大的兩條在上游進行了截流。
全長35.2公里的營盤河,內蒙古也稱扎薩克河,2005年,內蒙古地方政府在中游截流,建起了庫容量5130立方米的扎薩克水庫。鄂爾多斯水利網的公開資料顯示,該水庫工程的主要任務是為青春山經濟技術開發區和成吉思汗陵園旅游點的生產、生活和建設供水,同時發展灌溉、旅游及水產養殖,兼顧防洪等。
另一條被水庫截流的是蟒蓋兔河,這兩條河的水量占到紅堿淖全部入湖7條河流水量的一半以上。寬度超過300米的蟒蓋兔河床上,如今長滿荒草,一滴水也沒有。
陜西方面從2006年起就不斷抱怨內蒙古私自截流河水的行為,但是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內蒙古方面修水庫(扎薩克水庫)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通知我們,修的時候我們渾然不覺,等我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那邊大壩都建好了。”雷杰祥氣憤地說。
“就等著這潭水干了好搶下面的煤”
“在紅堿淖的事上,內蒙古方面截流河水并不是一起孤立事件,而是陜蒙雙方爭奪資源大戰的其中一環。”陜西省榆林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協委員表示,雙方圍繞紅堿淖附近地區爭奪資源的拉鋸戰已超過20年,“事情并不是表面上陜西方面指責內蒙古自行其是、不顧大局,或是內蒙古方面指責陜西霸占資源、不予分享,而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資源爭奪的問題雙方都有責任。”
陜蒙雙方爭奪資源的核心在地下,紅堿淖周邊埋藏著儲量豐富的優質煤炭,無論儲量還是質量,都遠超周邊礦區。現在,在神木縣爾林兔鎮和鄂爾多斯的伊金霍洛旗都聚集著不少煤炭企業的公關人員,“這些人都是盯著紅堿淖的,就等著這潭水干了,好立刻下手搶煤。”神木縣一位民營煤炭企業的老板說。
從2008年開始,由于煤炭的高強度開采,神木縣和伊金霍洛旗都出現了大面積的土地沉陷,神木縣境內采煤沉陷區已超過70平方公里,伊金霍洛旗整體搬遷了數個村的全部居民,兩邊受采空區影響被迫搬遷的人口超過萬人。
環境不斷發出的警告,并沒有引起雙方足夠的關注,相反雙方都在變本加厲地搶對方的資源。
“陜西那邊挖煤,從地下都掏到我們這邊來了。”伊金霍洛旗政府的一位官員7月20日晚在大雨里跺腳,當晚一場強降雨席卷而來,陜蒙交界處烏蘭木倫河南岸的烏蘭煤礦礦井被淹,同時被淹的還有南岸神木縣的板定梁煤礦,事故的原因是神木縣的煤礦把煤一路挖到了河道下面,甚至挖到了內蒙古境內。
就在陜西方面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的時候,紅堿淖北側內蒙古方面的馬泰壕煤礦正躊躇滿志準備運營。這個煤礦在規劃時把紅堿淖的水面都劃了進來,其礦井的井口距離水面的最近距離只有3.6公里。陜西方面對此表示出巨大的擔憂,
馬泰壕煤礦可能僅僅是冰山一角,國家發改委和環保部批復同意成立的內蒙古鄂爾多斯新街礦區,其總體規劃共2189平方公里,劃進了整個紅堿淖1/4的水面區域。“紅堿淖周邊地質結構全部是砂碩巖,挖到湖面下,極易發生透水事故。”雷杰祥說,“一旦紅堿淖的水灌進礦井,那恐怕會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可怕的礦難。”
對于新街礦區的整體規劃,陜西方面奔走呼號抗爭了兩年,至今沒有得到任何答復。
鐵絲網拉起的陜蒙積怨20年
對于陜蒙雙方都不顧對方死活的這種行為,陜西省一位政協委員表示,這并不是朝夕之間形成的矛盾,這種積怨已經積累了20年。
雙方的積怨要從1992年說起。“當時很重要的一個項目,就是把國營的漁場轉型成為旅游發展公司。”雷杰祥回憶,“那一年紅堿淖建立了旅游區,門票2元一張,光門票收入就有300多萬。”由于紅堿淖在區劃上屬于陜西省,內蒙古方面只能“眼看著陜西人掙錢”,沒能在這旅游業的“第一桶金”中得到任何好處。
記者采訪中,伊金霍洛旗不少群眾包括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都抱怨陜西方面當年對紅堿淖旅游資源的獨霸。從發展旅游業后農家院遍地開花的時候,陜蒙雙方的居民就為爭搶游客、哪片水面屬于哪家的問題不斷爆發糾紛。
2002年,神木縣修建紅堿淖環湖公路,在伊金霍洛旗境內遭到阻攔,雙方對峙,導致現在環湖公路仍未修通。
2005年陜蒙群眾又因灘涂地使用權引發糾紛,導致紅堿淖周邊的陜蒙邊界拉上了鐵絲網,雙方都指責是對方封了省界。
2008年,雙方群眾因紅堿淖灘涂種草還是種紅柳再次發生對峙。
2010年7月23日,積怨再次爆發。為舉辦首屆國際那達慕大會,伊金霍洛旗數千民眾前往存在歸屬爭議的一萬畝土地上收割牧草,遭到神木縣群眾抵抗,次日雙方發生沖突,卷入沖突者近萬人。
這期間發現煤炭,陜西方面又準備“單干”的時候,內蒙古方面也坐不住了,開始在自己的地盤上做起能源生意。
“紅堿淖說到底,就是犧牲在這種相互敵視的積怨里。”榆林市一名人大代表表示,自己曾數次為了紅堿淖的問題向陜西省人大以及民政廳、環保廳等相關部門反映,“陜西方面不應該一味指責內蒙古,造成今天這種狀況,雙方都有責任。”
奔走呼號7年的旅游局長
雷杰祥從來到紅堿淖景區管委會開始,就沒有停止過吶喊。這個年過四十的塞北漢子,不想看著紅堿淖死在自己這代人手里,只要有機會,他就一定會站出來。
2005年,雷杰祥到神木縣旅游局任副局長,兼任紅堿淖景區管委會主任,他至今為自己上任的第一年沒有抗爭扎薩克水庫的修建感到悔恨。據他當年的同事回憶,看到營盤河一滴水都沒有的時候,自稱一輩子不掉眼淚的雷杰祥哭了。
“羅布泊曾是中國第一沙漠淡水湖,也曾孕育了樓蘭古城。如果紅堿淖干涸了,成為第二個羅布泊,那么這片地區用不了10年就會全部被沙漠吞噬,榆林跟鄂爾多斯也難保不會變成第二個樓蘭。”雷杰祥說,兩年前自己曾在各種場合預測,如果這樣下去,紅堿淖將在10年內干涸,但現在,他已經覺得“恐怕最多不會超過5年”。
從“蹬腿哭”到奮斗來6個億
在雷杰祥的吶喊背后,是陜西省相關部門和民間環保人士的集體發聲。幾年來關于拯救紅堿淖的呼吁見諸大小報章,但痛心疾首的哭訴卻沒有哭出來任何實質結果,煤礦依然一個接一個的建,被截流的河道也沒有“哭出”一滴水來。
是繼續“蹬腿哭”還是爬起來想辦法,雷杰祥選擇了后者。終于,在不懈努力下,他帶頭起草的《關于對紅堿淖濕地生態區進行搶救性保護的建議》在今年獲得了國家環保部和財政部的支持。未來3年,中央財政出資3億元、陜西省出資3億元,共計投入6億元用于拯救紅堿淖,現已成文的《紅堿淖湖泊生態環境保護試點實施方案》內詳細制定了所有資金和項目的用途。
2012,末路一戰
接手拯救紅堿淖工作,并具體負責執行的是黨亞波。7月末幾天的大雨里,他天天奔走在湖區周邊,帶著項目組實地踩點,并勘定出10個人工增雨點。
8月16日凌晨,黨亞波奔走布置,打出了紅堿淖人工增雨的第一炮。希望雨水降落到湖區,彌補一部分水源。
湖區周邊的退耕還湖工作也在逐步進行,環湖一公里區域將得到清理,修建保護帶,同時,著手在2014年對湖區周邊大水漫灌的粗獷農業結構進行調整,發展精耕細作的節水型農業。
另外已經開始籌劃的是紅堿淖現有5條入湖河流的流域生態修復工程。黨亞波介紹,由于紅堿淖補水河流都是季節性內陸河,沒有穩定的河道與堅固的河床,豐水期一旦有水往往四面溢出,很多水源都被沙地吸收而不能補入湖中,這項工程將修整固定河道,使上游來水盡可能全部入湖。
對于這一攬子拯救措施,雷杰祥表示這是“末路一戰”,如果這些措施全部到位,或可延續紅堿淖的壽命,更重要的是,無論陜西還是內蒙古,兩邊的人們必須改變自己的觀念。“如果你們也和我一樣,不希望看到紅堿淖成為第二個羅布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