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越冬候鳥遭天網威脅
2012年12月13日 來源:新京報
11月底,江西新建縣朱港碼頭。
望不到邊的鄱陽湖籠罩在水霧里,遠處是一綹綹濕地綠洲。
船剛靠近綠洲,三四百只天鵝和東方白鸛驟然飛起,遮蔽視線。船停不再前進,成群的候鳥又蹁躚后鉆進另一片水草叢,覓食,嬉戲,啾啾聲回蕩水天之間。
公開數據顯示,截至今年11月中旬,已有10.06萬只候鳥抵達這個中國最大的淡水湖越冬。以往可循的數據是,每年飛到鄱陽湖的候鳥達60萬至70萬只,包括全球80%的東方白鸛、98%的白鶴和70%以上的白枕鶴。
湖岸線長1200公里的鄱陽湖,是名副其實的候鳥天堂。
“同時也是盜獵者的天堂。”在鄱陽湖住了30多年的老涂說,究竟天堂屬于誰,“要看查得嚴不嚴。”
“神秘”的三山“找不到鳥”
鄱陽湖中靜泊的一條船,就是老涂的家。
這位新建縣聯圩鄉朱港碼頭的漁民,和家人在水上住了30多年。
附近的飯湖、泥湖以及對岸的都昌縣泗山、三山方向,都是候鳥聚集之地。
11月27日,四五名游客來到朱港碼頭,要租船前往三山方向觀鳥。
“找不到鳥。”面對游客開出高價,七八艘船的船主都擺手拒絕。
黑瘦的老涂接下這筆生意,開動機械船駛出碼頭。
沒走多遠遇見一艘五六米高的白色大船,幾個人站在船頭手持望遠鏡朝湖心觀望。
老涂熟絡地打招呼,“他們都是候鳥保護站的,最近每天巡湖防止有人捕鳥。”
機械船以每小時15公里的速度駛進湖區,一只東方白鸛自湖心的濕地上受驚掠起。
“這不有鳥嘛,那些船主為啥不愿意去?”游客疑惑地問。
老涂并未接茬,而是說今年冬季鄱陽湖水深,近一個月湖水漲了近1米,“這湖里的水和鳥漂亮著吶。”老涂咧嘴笑著說。
船行一個小時,到達一個湖中綠洲,老涂向綠洲邊的船家打聽三山鳥多不多。
雖然朝三山方向望去,濕地水草更加豐美,野鴨、白鶴、東方白鸛不時由水草叢中飛起,但這些船家都說三山方向“沒鳥”,“要是有鳥,我們晚上都能聽見鳥叫喚。”
游客堅持要去三山,老涂開船繼續前行。
兩個小時后,距離三山四五公里時,濕地港汊漸多。當記者拿出藏在背包里的專業照相機和攝像機,老涂的臉色驀然變了。
“前面水淺,船過不去,我們去不了三山。”說罷,老涂把船開進了一個濕地港汊。
游客們的嚷嚷聲中,老涂說了實話,他不敢帶人再往三山方向走,“那邊,政府巡邏船進不去,進不去的地方可能還有天網。”
“天網捕鳥一夜賺20萬”
一根根四五米高的竹竿,間隔七八米,插在濕地邊緣和湖水中。兩根竹竿間掛有兩三米高的絲網。這是當地人所稱的“天網”,所用的竹竿被稱為“天網竹”。
“天網不是直線安插,曲曲彎彎跟迷魂陣似的,有的天網有好幾公里長。”老涂說,遇上天氣不好時或者晚上,鳥兒們看不清方向,落進天網陣,跑不出去,“十成十得粘到天網上”。鳥兒越掙扎,網纏得越緊,等待它們的只能是被捕鳥的人收走或者死亡,“鄱陽湖的候鳥絕大多數都是這么沒的”。
就在機械船停住的這片港汊,老涂說前兩個月,這些地方還有“天網”。
見老涂說了實話,游客們也亮明身份。
他們是護鳥志愿者,這次就是要去三山找“天網”。由于當地船家不愿去,只能說是游客去觀鳥。
今年11月中旬,有志愿者從三山看到湖心濕地處安插有“天網”。兩天前,志愿者在附近村里發現手寫的廣告,上面說出售一批“天網竹”。
“捕鳥的從來就沒有斷過。”老涂壓低聲音說,現在盜獵的有本地人,也有來自江蘇等地的外地人,碼頭流傳“天網一晚上捕鳥能賺20萬”。
今年,老涂親眼看到盜獵者從湖區運出兩船被網捕的天鵝和野鴨,“很多還是活著的。”
就在一個多月前,老涂早起下湖,遠離朱港碼頭的一個隱秘港汊里,看到幾只天鵝掛在“天網”上,“聽到船響還能撲騰幾下”。
“盜獵者一晚上弄20萬不是神話。”志愿者們說,10多天前見到有人從湖里運出兩拖拉機的水鳥。
“就按一只天鵝賣1000塊算,網200只就能賣20萬。”老涂插話說。
“捕鳥最有效的還是天網,盜獵者只要每天天不亮來收一回被網住的鳥就行。”志愿者們說,盜獵者以前是下毒,谷子拌上呋喃丹,撒進淺水里。到了凌晨,水面上能漂起幾百只野鴨,“但死鳥賣不上價,現在用毒的人少了”。
老涂還看到過有人在頭上戴著強光燈捕鳥,“鳥在晚上燈一照就蒙了,呆在水草邊一動不動,伸手就能捉到”,但強光燈容易暴露目標。
“天鵝2000一只,保證活的”
“只要市場上還有貨,就證明捕鳥沒有停息。”南昌市護鳥NGO的組織者鐘濤說,在南昌可以輕易找到吃野味的地方。
11月27日,距鄱陽湖數十公里的南昌市區,一名出租車司機毫不避諱地說,他的朋友就是干天鵝等珍禽買賣的,“天鵝2000塊錢一只。”
記者表示有興趣,這名司機當面打電話,“要白貨(天鵝)沒問題,保證是活的。”
記者問南昌哪有賣野生動物的市場,司機將記者拉到南昌特種水產專業市場。
這個位于撫生路上的市場,一輛輛面包車和三輪車馱著各種野生動物進進出出。
市場南側的幾間鋪面前的空地上,堆滿已死的麂子等野生動物,其中還有個別沒斷氣,從蛇皮袋里伸出嘴,困難地呼吸著。
一只黃麂的腿上血肉模糊,“這是下夾子夾住的。”店主介紹。
司機操著當地話跟店主攀談,有無天鵝賣。
“我們市場不賣天鵝,抓著會判刑的。”店主警惕地看著司機身旁的記者。
但在市場大門口,身穿藍色衣服的搬運工說,要買鳥得早上來,天鵝和大雁、野鴨都有。
從去年到今年,鐘濤和志愿者們多次凌晨到該市場蹲守,裝著珍禽的貨車卸下部分貨后,還到南昌市幾家酒店送貨。
探訪完市場,出租車司機帶記者來到朝陽州中路一家名為“醉酒桃花”的飯店,“這里你就能吃到野味。”司機說。
這家飯店的大堂點菜展柜上,赫然貼著大雁、野鴨(均為二級保護動物)的照片。
“你要吃什么野味,我們這都能做。”服務員熱情招徠。
記者佯稱要招待客戶,需要訂一桌野味,服務員迅速跑進后廚。兩分鐘后,他過來告訴記者,大雁99元/斤,野鴨138元/只,山熊每份三斤起賣,每斤88元,“放心,保證是野生的,你交了定金,臨吃時可提前過來看活的。”
志愿者查“天網”傾家蕩產
“天鵝肉比雞肉好吃,一只天鵝有4斤到10斤。”漁民老涂吃過天鵝,“前幾年,家家戶戶過年都要搞幾只水鳥,這不是秘密。”隨著政府打擊力度加強,漁民們都知道“逮天鵝會被判刑”,大部分不敢再捕鳥了。
“但總有人鋌而走險。”老涂透露,自家承包的捕撈區離朱港碼頭10多公里,兩年前那里還有別人安插“天網”。后來為逃避打擊,“天網”安插地一再變化,從最初捕撈區到湖心,再到四面環水的港汊,地點越來越隱蔽,船難以進入,只能徒步趟水進入。盜獵者的手段也在升級,他們會在天擦黑時安插“天網”,天不亮就來收鳥并轉運,之后再把“天網”收掉。
老涂坦言,他現在不敢靠“天網”太近,怕被盜獵者懷疑去偷網住的水鳥,更怕被盜獵者懷疑給找“天網”的志愿者、記者帶路,“會被人家報復的”。
“見到天網就燒掉,把天網竹砍掉。”志愿者們說,從去年到今年,他們經常早晨五六點出發,在泥地里跋涉三四個小時找“天網”,“盜獵者恨透了我們”。
黃先銀曾是鄱陽湖一名志愿者,10年護鳥被民間稱為“護鳥英雄”。
走上這條路以前,黃先銀本是一名農民,有妻有子,養著七八頭牛和2000來只鴨子,閑下來也去打幾只鳥。后來一只被毒死的東方白鸛觸動了黃先銀,他不再打鳥,開始勸說周圍的人不再打鳥。
“鳥是你家的?關你啥事?神經病。”黃先銀招來盜獵者辱罵。
“天網”盛行后,黃先銀組織志愿者四處尋找“天網”并尋找媒體曝光。
家里的數十畝水稻被人打了除草劑,顆粒無收,七八頭牛丟盡,養的鴨子也一夜間被盜千余只。黃先銀本人被打,家里被砸,兒子在學校被打,最后妻子也離他而去。
一名曾跟隨黃先銀查“天網”的志愿者說,今年2月,黃先銀還帶著志愿者深入湖區,找到多處“天網”和多只未來得及被收走的天鵝。
“我們去找天網,摩托車停在不能通行的岸邊。回來發現摩托車被砸,那是一種泄恨的砸法,粉碎,修都沒辦法修。”這名志愿者說。
今年6月,黃先銀因癌癥去世。
11月29日,黃先銀家無人居住的瓦房正對鄱陽湖,志愿者為他立的墓碑上寫著:“愛生護生同體共生”。
鄱陽湖無“天網”的愿望
事實上,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和當地政府一直在打擊“天網”。
今年11月中旬,新建縣野保站人員到昌邑鄉湖區巡查,發現20多部,共800多米長的“天網”。截至11月底,新建縣公安局拆除“天網”13部,控制捕殺候鳥嫌疑人4人。
而在一年前的同期,查獲的“天網”數量要多出一大截。
據當地公開報道,去年11月底,新建縣多個部門聯合對鄱陽湖中心公共湖區(十八嶺口至“三山、泗山”)集中排查,共拆除“天網”約600部,砍除竹竿近千根。兩天后,執法人員再次深入湖區排查,在三山北面附近湖區發現200多部“天網”。
漁民船家、當地志愿者都認同,隨著官方打擊力度加強,鄱陽湖候鳥生存狀況在好轉。
老涂的感覺是,今年秋天候鳥開始大量聚集后,保護站的巡邏船一直沒間斷巡湖,最近半個多月,沒再見過“天網”。
志愿者們查找“天網”也是越來越難。
11月28日早上6點,按照搬運工的指點,記者再次來到南昌市特種水產專業市場,頭天生意興隆的鋪面大門緊閉,直到中午都未開門營業。
“昨晚電視上報道了資溪(位于江西中部偏東)槍殺獼猴的事,這里肯定要冷清一段。”在市場門口趴活的一位司機說,每次媒體爆出盜獵事件,這個市場都會沉寂幾天。
沒能去成三山,站在老涂的船上,志愿者用望遠鏡向三山眺望。
三山邊沿的濕地上,天鵝和東方白鸛盤旋飛舞,一派安寧的天堂景象。
“希望有一天,整個鄱陽湖再也找不到一張天網。”志愿者舉著望遠鏡,遲遲沒有放下。
講述
“鄱陽湖要打一場護鳥人民戰爭”
11月30日,記者聯系江西省林業廳采訪打擊盜獵候鳥情況,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稱,目前林業廳領導在處理資溪縣獵殺獼猴一事,無暇接受采訪。
隨后,記者前往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里所有人都已下湖巡查。”值班人員說,為應對當前越冬候鳥的保護壓力,管理局啟動“零機關全基層”工作模式,機關人員全部下到湖區巡邏護鳥。
一名在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工作多年的人士稱,從1983年保護區成立以來,保護區與盜獵者之間的戰斗從未停息。
工具從排銃到“天網”
“靠水吃水,捕鳥是鄱陽湖這世代相傳的手藝。”這名人士說,保護區成立伊始,法律并未禁止狩獵,捕鳥使用最多是排銃。幾米長的銃管成排發射鋼珠,“狩獵者打鳥時,經常有保護動物被打傷打死。”
1983年,保護區管理局收繳了保護區管轄下的新建、永修、星子三縣9個湖池內狩獵者的排銃,并給一部分人發放狩獵證,允許狩獵者捕獲非保護鳥類。
收繳排銃后,“天網”開始出現,一度布滿湖池。
該人士回憶,那時每周兩次深入湖區執法查處“從未空手過”,“我們每次去20多人,但盜獵分子人更多,在泥湖我們一次繳獲34只天鵝,上百只雁,控制43個人,還跑了15個人。” 最多的一次,他們在吳城一次性繳獲
80只被捕的天鵝。
盜獵者傳信 執法者化裝
該人士稱,保護區管理局的巡查隊出去巡湖,都會帶刀和汽油,遇到天網就銷毀,“連網和竹子全部燒掉。”
那時,有的盜獵者就已開始趁著夜里完成所有盜獵行為,指揮者還用香火在湖面上傳信,點燃香火后畫一個圈,代表安全,盜獵可以開始。
有時執法人員還需要化裝偵查,執法者凌晨一兩點躲到有船艙的船里,用布蒙住“大檐帽”。盜獵者發現,以為有人來偷鳥,上來就打。
“這些年的打擊是有效果的。”該人士說,這兩年的體會時,“(執法)空手而歸的時候多了”。
在他看來,隨著經濟發展,鄱陽湖區百姓已不用靠捕鳥為生,“漁民可以捕魚,也可以外出打工,沒有必要冒極大的風險去捕鳥。”
但他坦言,鄱陽湖湖區太大,有74個濱湖鄉(鎮、場),沿湖118萬人口。要徹底禁絕鄱陽湖區域的盜獵,光靠執法者顯然不現實,“最好的效果是發動湖區所有老百姓一起監督,打一場人民戰爭,讓盜獵者無所遁形。”
同時,該人士認為,打擊盜獵必須是捕殺、運輸、銷售等各環節,相關部門聯合執法,“沒有買賣才沒有殺戮”。
繁殖地越冬地聯手護鳥
專家指出,候鳥保護不僅是防止盜獵,也不僅是在越冬區,遷徙路全程都需要跟上。
12月2日,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與黑龍江三江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黑龍江洪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在江西簽訂協議,共同致力于候鳥保護和研究。
三方合作內容包括:加強遷徙鳥類及棲息地保護的信息溝通和經濟交流,建立聯合保護和信息共享機制;在夏季繁殖期和冬季越冬期,保護區之間互派人員參加科研、監測和保護工作;聯合向國際組織和國家有關部門申報遷徙鳥類,尤其是東方白鸛和白鶴等珍稀鳥類的科研、監測和保護的課題或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