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過去了,像新的墻漆覆蓋舊的墻漆;一批風云人物融入歷史了,又一批風云人物也融入歷史了,像掛在墻上的相框換了又換。
時代發展和進步的惠利,永遠不可能像同一鍋爐加溫的、使人的身體舒適無比的沐浴水,通過統一的蓮花噴頭遍灑在每個人身上,而且可以由每個人自己來控制水溫。人類社會還從未經歷過如此美好的時代。
一千年以前的蜜蜂構筑的巢絕不比今天的蜂巢差勁兒多少。一千年以后的蜜蜂大概還要構筑同樣的六邊形。蜜蜂世界竟是那么一個恒久有序的世界。細想一想,真替我們人類沮喪,幾萬年來人類在追求著自身的理想王國,可至今人類世界依然亂糟糟的。
時代(建國初期)對于數以億計的農村青年仿佛是一個加工廠,而且只“生產”一種規格的清一色的“產品”,那就是從事原始農業勞動的勞動力。
一個因不服從時代的安排被單位開除的人,意味著被時代拋棄了,意味著連廢品回收站這樣的單位都難以再接收他了。
從前的時代,視社會為它所操縱的一臺機器,視絕大多數人為這一機器的微小部件,或一顆螺絲釘而已。
從前的時代,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從不曾是“以人為本”的時代,而是將人“生產資料”化的時代。是的,它只不過將絕大多數人當成社會“資料庫”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積壓物資。
“名利”二字,在中國,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直至八十年代初,“利”所包含的實際物質內容近乎虛無。即使有形,無非一個小本兒、一條毛巾、一枝筆而已。但一張紙上如果印了“獎狀”二字,它會使當年的許多男人和女人,整整一年內不知道究竟怎么樣努力工作才配獲得它。
一個處在大轉折關頭的時代,無論是進步式地轉折,還是后退式地轉折,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代價有時所以慘重,乃因付出的往往是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命運。哪一代人哪幾代人的命運被作為代價付出了,也就只有俯身承受,別無他法。
中國當年曾進行過全民性的哲學普及教育,我記得有一本刊物就叫《大眾哲學》。干部張口“哲學”,學生張口“哲學”,工也“哲學”,農也“哲學”,兵也“哲學”……營造過一個哲學的年代。然而,“哲”倒是“哲”了,卻少了“理”;“哲”而不“理”……
無論廣告怎樣慫恿和誘惑,普遍的他們(返城知青),都是不太敢超前消費賒貸消費的,仿佛視此等消費方式是誆人自殺的陷阱。
收入決定個人喜憂,金錢決定家庭祥愁,經濟決定國家強弱,所謂“硬道理”,蓋硬于此。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某些女大學生們,第一崇拜財富;第二崇拜權力;第三崇拜明星;第四崇拜女性的性魅力;第五,如果自己具有或自以為具有第四點,極端地自我崇拜……
如果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的中國大文化酸味兒多了、嗲味兒多了、嬌味多了,未免太甜了太軟了太媚了太性感了,那么也是男人們的文化投女人所好的結果。
我年齡以上的許許多多中國人的檔案,古古怪怪的記載仍在其中,而自己仍不知。不知倒也好。果而都知道了,試想,怎么說呢?歷史的痕跡,莫如就那樣保持原狀。
在從前的年代,無論普遍的中國人,還是普遍的中國青年,所能享受到的幾乎僅僅是生存權。與從前時代的中國青年相比,當代之中國青年,半數以上在確確實實地迷惘著。
時代正在向使一切事物皆朝純粹簡單和膚淺的方面發展。正如電腦研制得越來越精細越來越復雜,乃是為了使我們的頭腦變得越來越粗陋越來越簡單。而且,連寫了幾千年的漢字也寫不好了。在時代與人的互應關系中,時代與人各得其所。時代以它寬容的姿態獲得了它本身的豐富多彩和積極豁達,而人以胸中有數的自控尺度獲得到了張揚天性的權利和益處。
時代不但變得明智,而且反省力強了。
人與時代的關系,似也可將人與獸的關系來比。
時代也是不可被徹底馴化了像狗、像猴、像熊、像海獅那樣完全按照人的示意反復為人進行表演的。時代的虎氣一旦強大于人應具備的虎氣,人就反而陷入了被迫表演的誤區。中國目前的表演太多了。
結束舊時代的是英雄。抗拒新時代的是瘋子。置身于二者之間的是理想主義者。時代派生出英雄和瘋子的數量大致相等。而理想主義者的數量從不曾超過前兩者的總和…… (梁曉聲的BLOG)
來源:人民網-文化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