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全名叫次仁占堆,今年38歲,是那曲群藝館的格薩爾史詩說唱者。
有這么多人來看演出,占堆露出了興奮的神態
占堆和伙伴們表演起來十分投入
排練時免不了要打鬧一陣
在家里與兒子的天倫之樂
“再黑黑不過那曲的夜晚,再亮亮不過次仁的眼睛。”離開那曲后,我杜撰了幾句民謠,和著德乾旺姆的《在那草地上》的曲調反復哼唱。
那曲讓我記憶最深的,就是次仁瞪眼的那一瞬。那一瞬,滿面春風的他臉色驟變,雙目攝人———那道目光太亮太狠太突然,乃至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路遇次仁占堆,純屬鬼使神差。
到了那曲,我們的“陸地巡洋艦”和“普拉多”都沒問題,人也挺好。那天晚飯過后天還大亮著,嘉賓要早點休息,我們幾個年輕的一致決定,開車到處轉轉。
那曲之繁華,不遜于內地一般縣城。也就是說,街上沒什么可看的。于是我們就驅車往城邊走,看荒原上西下的夕陽。
夕陽看完了,我們發現路邊那戶人家的門臉兒實在漂亮———彩繪的門扇,門梁上還裝飾著牦牛頭骨,于是我們就開始看那扇門。
大門里走出一位身著藏裝的老大爺,指著院子對我們說著什么,很急切的樣子。我們聽不懂,就客氣地說:“我們就是隨便看看,馬上就走。”
對于這樣的結果,老大爺顯然很不滿意,于是急匆匆轉身回到家中。片刻,老大爺帶著一位漢子走了出來。
見到我們正在和一群中學生聊天,那位氣宇軒昂的漢子就等在邊上。我說:“請問您有事兒嗎?”
“我叫次仁占堆,唱格薩爾的。剛才那是我媳婦的爸爸,他想請你們到我家去坐坐,喝杯酥油茶。”
原來如此。能被邀請進到那么漂亮的大門里,至少我有些受寵若驚,想來同事們也應如此吧?
次仁占堆家的客廳里,環繞著半圈藏式沙發,半圈藏柜,色彩濃艷,相當華麗。次仁的媳婦卓瑪給我們倒上了酥油茶,次仁的岳父開心地笑著,不停地做手勢請我們喝茶。
次仁打開了一個箱子,從箱底兒拿出一張紙遞給我看。那是一張證書的復印件,證明的是次仁的“神授藝人”身份。“神授藝人”,是格薩爾藝人中的一種,根據他們自己的講述,他們往往是大病一場,或做夢之后突然就會唱大段大段的格薩爾的。
據次仁說,他13歲時,晚上做夢,白天醒了就會唱格薩爾了。18歲時,他參加了西藏自治區的格薩爾匯演;21歲時,參加了全國的格薩爾匯演。
“您認識桑珠和玉梅(均為著名”神授藝人“)嗎?我前年在拉薩拜訪過他們。”我說。
“當然認識,我還在拉薩住過一年呢。”次仁占堆說。
這未免太巧了,在藏北草原上隨便遇到的一個人,輾轉著竟能扯上關系。
想到這兒,我掏出了在安多縣城短暫停留期間買到的一張VCD,那是我的一位藏族朋友日尕演唱的。日尕也唱格薩爾,但在牧區他以現代歌手的身份名聞遐邇。
我指著VCD封面上長頭發的日尕說:“那您認識日尕嗎?我和他是朋友。”
“當然認識,我和他也是朋友,他是看著書唱的。”
巧得離譜。前年在成都,我和日尕吃了一頓飯之后,走上了川藏線。沒想到一周后,在西藏昌都市昌慶街的一家旅館的樓梯上,我們又相遇了。日尕問我:“是你嗎?你不是說到了德格就往回走嗎?”我說:“不是我是誰?在成都時你不是說要回色達嗎?”
如次仁所說,日尕不是“神授藝人”,而是照著書本說唱的那種藝人。那次他去昌都,是應“吉祥陽光”朗瑪廳(藏式歌舞廳)老板邀請,去演唱藏歌的。
越談越熱絡,我們就不避冒昧地請次仁唱一段格薩爾。于是,就有了讓我記憶深刻的,次仁瞪眼的那一瞬。
事實上,我們的驚悚正合次仁的心意,那說明他的演唱很到位。唱完《賽馬稱王》片段,他抿了一口酥油茶,用不太熟練的漢語解釋道:“眼睛一瞪,就是說格薩爾很威風。”
我有了冒充專家的機會,適時解釋道:“格薩爾藝人都特別投入,像桑珠老人唱到格薩爾遇難時會泣不成聲,而且他唱到中間你不能打斷他,就算沒人聽了他也要唱完。”
照例,我們得問鐵路的事兒。這些天下來,我們都快養成毛病了。人家如果不知道鐵路,我們會問:“您為什么不知道鐵路呢?”
次仁相當了解鐵路:“鐵路好啊!我的一些朋友都在火車站附近開茶館了,以后我退休了也去做生意。”
“火車通了,你想去拉薩還是想去北京?”
“我哪都想去,拉薩、蘭州、北京、上海……能去哪兒就去哪兒。”次仁的這個回答越發讓我感到,青藏鐵路不僅僅是內地通向拉薩的路,更是西藏通向全國的路。
到達那曲之前,在雁石坪小憩時,我曾跟阿來說:“牧區人聽格薩爾能聽得又哭又笑,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對什么東西那么投入。當然我不是說我這樣就好,我只是描述環境對人的影響。”
“牧人一輩子遇到的人,都未必有你在北京街上轉一天遇到的人多。城市人都習慣判斷推理……”阿來說。
以前,在拉薩等農區,格薩爾的流行程度遠比不上牧區。遙遠得難以抵達的地方,人們才全情投入于史詩的口耳相傳。
當鐵路通了,次仁哪兒都能去了,他的眼睛還能迸發出瞬間的光芒嗎?
專家們早就給出了確定的判斷,口耳相傳的史詩,注定要走進博物館。
我不知道如何拿捏自己的情緒——為規律歡呼,未免有點冷血;咒罵自然進程,又有點撒嬌。還是積極點吧——格薩爾就是因賽馬而稱王的,這難道不說明牧區人們對快捷行走的向往嗎?
在《賽馬稱王》一段,設計賽馬路線時,有人說“從天上跑到地下”,還有人說“從印度跑到漢地”,這兩種方案都被否決了,被采納的方案是“從草原這邊跑到那邊”。如今,“從天上跑到地下”、“從印度跑到漢地”都早已不是問題了,誰還能阻止別人“從草原這邊跑到那邊”呢?
離開次仁的家時,我發現客廳門上倒貼著一幅鮮紅的“福”字。
一路上,我始終忘不了次仁的眼睛。到拉薩后,海鵬還要折回西寧,他經過那曲時,還會去看看次仁操辦的“格薩爾演唱臺”。
回到北京后,海鵬打電話告訴我:次仁特別受歡迎,有位老太太拿了一串骨頭項鏈讓次仁吹了一下,千恩萬謝地走了;次仁穿梭在聽眾中,招呼著各色人等,目光伶俐,相當精明。
■背景簡介
民間藝人筆下的格薩爾王
傳說中的格薩爾王生于公元1038年,歿于公元1119年,享年81歲。他在16歲賽馬爭奪王位時,力戰群雄,得勝稱王,尊號為格薩爾,成為西藏古代一個神通廣大、降魔驅害、宏揚佛法的英雄。有人說,只要有藏人居住的地方,就會聽到格薩爾王的傳說,特別是藏東谷地和藏北草原,每個地方都有專門說唱格薩爾王的行吟藝人,他們被稱為“仲肯”。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