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
中國男人口刁是有名的,文人更是如此。凡是能寫一手“好文章”的男人,基本上都是美食家,對食物的味道頗有心得,還能將它寫成美文。從孔子到李漁到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汪曾祺,還有諸多當代小文人,都有一張紅潤而傲慢的“嘴”。相比之下,稱得上美食家的中國女人我們幾乎一個也想不起來。周作人寫了很多與吃相關的文章,連張愛玲讀了都嘖嘖稱奇。周作人不僅對吃很講究,甚至可以說是貪吃到了極點。他早年的日記,幾乎天天都有與吃相關的內容,比如“夜食比目魚,即鰈魚”,“下午吃螺絲”,“食松花團團”,“黃魚上市”,“龍須菜上市”,“羅漢豆上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他家廚娘的日記。
在《生活的藝術》一文中,周作人對自己吃的品味和吃的欲望進行了高深的辯解。他認為現在中國人的生活只有兩個極端,“非禁欲即是縱欲”。翻譯成吃的語言就是,要不就胡吃海喝,做一個饕餮之徒;要不就壓抑欲望,比如規定庶人不得隨便吃葷,70歲才能吃肉,“肉食者鄙”,“啜菽飲水之謂孝”。周作人說,中國人少的就是生活的藝術,少的就是微妙的美的生活。他懷念上古的“禮”,說這種“禮”僅僅在今天的飲酒和品茗之中還有一點殘存,就是一口一口地啜,一點一點地品,把玩個中三昧,就像調情一樣。如果啜酒和品茗的傳統也沒有了,只是大口干杯,仰頭牛飲,中國文化就完了。
口刁的男人最厲害的殺手锏,就是將“非藝術”的人生斥為粗疏,不懂得藝術地品味生活,只知道“禽獸之下的亂調生活”。粗疏的“疏”,就是“蔬”的意思,也就是“素”的意思,只知道吃點粗糧蔬菜草根,不懂得品味美味佳肴。這是庶人的德行。周作人一生養尊處優,為了過那種“藝術人生”,為了維持在北京天天吃羊肉羹和甜酒的生活,怎么也不肯離開。禁欲與縱欲之間的中國男人在進行所謂思想批判(口角)的時候,一個個猛士一樣。一旦涉及具體生活,尤其是涉及“食色”問題,頓時軟了,變得“禮”起來了。食色是一對連體嬰兒,但有“品味”的中國男文人更喜歡書寫、品味、把玩“食”,將自己的人生感悟通過對幾道菜的味道的描述帶出來。他們不敢正視“性”的問題,采取遮掩的態度。因此,“食”就成了“色”的替代。他們翹起蘭花指一邊嗑瓜子,一邊品茗、啜酒,把玩、品味食物的味道,并將這種味道美學化,成為一種“高雅”的形式化了的人生經驗。與之相關的還有寫毛筆字、畫山水花鳥魚蝦、畫竹菊梅蘭,敢于畫幾匹馬和老虎的,已經算是很膽大的了。
周作人寫吃的文章中,寫得最妙的還是關于臭豆腐和螃蟹的那幾篇。中國男人最嗜好臭豆腐。臭豆腐的制作方法很奇怪,先是讓豆腐發霉,然后丟進浸泡咸鴨蛋的鹵水壇子里浸泡,讓它發出大糞一樣的臭味才算是正宗的,有人說這就是典型的“戀污癖”。但中國文人借助于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硬是把“戀污癖”弄成了生活的藝術。既然對吃的迷戀和贊美是一種隱秘的“戀污癖”,正如中國古代男人對女人小腳的贊美和迷戀。他們正是在“戀污癖”中,體驗到了一種“受虐”的狂喜。
與吃臭豆腐的“受虐”相應的,是吃螃蟹的“施虐”。周作人一再強調他不喜歡吃“面拖蟹”,也不喜歡斬腰殺蟹的方式,而是喜歡整個兒活煮,然后將蟹腿一根根拔下來,沾著姜醋吃。他最喜歡的還是吃醉蟹,用老黃酒將螃蟹灌醉,讓它折騰至死,再慢慢享用。在想象中,他分享了“劊子手”的勇氣和榮光。
中國男人那張刁鉆的藝術嘴巴背后隱藏的,就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心理,有某種“受虐”和“施虐”傾向。正像馬克思所說的那樣,中國傳統文化屬于早熟的、沒有發育成熟的文化。老子就是代表:生下來就是一個兒童身子的老頭,像侏儒一樣。我個人認為,中國文人把玩食色的那一套,與儒家文化并不吻合,恰恰是侏儒文化的典型體現。
(國際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