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是48年前的往事了,但每當我看到蹦跳在屋檐下的麻雀,它便會從我的記憶之中浮現出來。
1958年4月19日清晨,北京鐘鼓樓里的巨大掛鐘敲響,渾厚的嗡嗡聲回旋在城市上空。首都圍剿麻雀的總指揮一聲令下,全市各廠礦、機關、學校、部隊的300多萬群眾,立即行動起來。不論白發老人還是幾歲小孩,不論市民、干部還是學生、戰士,人人手持“武器”,奔赴“戰斗崗位”,開展了一場打麻雀的“人民戰爭”。
頃刻間,在院中,在房頂,在樹上,在墻頭,一簇簇人群,或一處處個體,搖動彩旗,敲起鑼鼓,吹響喇叭,燃放鞭炮。更多人敲的是臉盆,舞的是長竿,或干脆手舞足蹈高聲吶喊。總之是做出各種各樣轟趕的動作,發出持續不斷刺耳的噪音,以使麻雀驚嚇得慌飛亂竄,不敢停歇,直至精疲力盡,最后墜地摔死。那“戰爭”的場面和聲勢,煞是浩大壯觀……
以上是綜合當年媒體報道的回敘。那年我24歲,住在作家協會單身宿舍。但我被派往一位領導干部的家里,代替他們參與“戰斗”。這位領導住在北城某胡同的一座四合院里,我的“崗位”就是在其前院門房的屋頂上。我的“武器”,是一根頭上系有紅布的竹竿。太陽剛冒頭,我便爬上了屋頂,揮動起竹竿,只是沒有發出喊聲。
領導一家尚未起床,我不應該驚動他們。可是,不一會,他們就被院外此起彼伏的響聲驚醒了。我在屋頂上,聽得更清楚,這邊砰砰砰,那邊咚咚咚,整個城市陷入了一浪高過一浪的轟鳴聲之中。天光大亮,環顧四周,我眼前的這一片屋頂,都已爬上了人。有的敲打著鐵皮筒,有的搖晃著長掃把。離我最近的,是個小孩子,正一枚接一枚地燃放著乒、乓的“二踢腳”。
“二踢腳”等鞭炮,是春節時才燃放的。而今響起,仿佛又逢節日。確實,對那個小孩子來說,這就是節日了。可以在屋頂上放“二踢腳”,可以肆無忌憚地大喊大叫,而且有這么多人,有大人還有老人,跟自己在一起“狂歡”,比過春節還熱鬧。要知道,這并非游戲而是真正的“戰爭”,人對麻雀開戰。那一群群麻雀,被轟趕到空中,只能飛來飛去,再也無處可以落腳。
這使那個小孩子很興奮,放完“二踢腳”便揮舞著雙臂嗷嗷地叫喊。偶有麻雀從上空掠過,他就躥跳起來,伸長手臂要去抓捕。那受驚的麻雀,飛得更高更快,如箭如電,一閃而過,不可能被抓到的。但近晌午,疾飛的麻雀便一個個累得受不住了;受不住也并不停下來,而是仿佛被槍彈打中,在疾飛中猛然跌落,像流星像隕石,從高空直墜下,掉進看不到的角落。
就這樣,在一陣陣吶喊聲中,遠遠近近,累極猝死的麻雀,摔下來,摔下來……我從未見過如此奇妙的情景,這次是切身感受了“人民戰爭”的強大威力,居然能以虐殺方式,把一座城市的麻雀消滅干凈。那孩子愈發激動,在屋頂上跳來跳去,把雙手伸向麻雀墜落的方向,似乎想要接住它們。看,又一只摔下來,小孩子跳過去,轉眼之間,也摔下去,無聲無息……
那一剎,我覺得無聲無息,但實際上,敲盆聲、打鑼聲、吶喊聲,不絕于耳。當晚,首都舉行展示“戰斗”成果的“勝利大游行”。一隊隊汽車滿載著已被“滅殺”的麻雀,押解著一批“麻雀俘虜”,在長安街浩浩蕩蕩地馳過。據不完全統計,戰果“極為輝煌”,“全市共累死、毒死、打死麻雀83249只”(見1958年4月20日的報紙),沒有關于“戰士”傷亡的報道。
48年后,在一次保護野生動物會議上,一位年輕女作家跟我談起麻雀。她說,麻雀可謂跟人關系最密切而又最不引人關注的野生鳥了。在遼闊平原上的農村,在平房較多的城市,麻雀隨處可見卻很少有人觀賞,更不會家養。想家養也養不成,它在籠子里不吃不喝,竭力掙扎,“寧死不屈”。麻雀純粹野生,只能野生。聽說近年數量銳減,已不利于生態平衡,也應呼吁給予保護。
我講起48年前的那一場打麻雀的“人民戰爭”,她像是聽“天方夜潭”,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是真的呀?怎么會這樣?!簡直發瘋啦!”她不知道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情,而今聽說也覺得不可思議。是啊,保護野生動物的觀念和舉措,是在她剛出生的20世紀80年代才啟動的,現在又沐浴在“和諧社會”的春風里。幸福又幸福的年輕一代,為了更好地前進,需要鑒往知來。
歷史確實有過那么一段時期:在麻雀等野生動物眼里,作為高等動物的人,有時是非常愚昧而野蠻的。
來源:中國綠色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