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歷史題材的小說和影視劇在社會上風行。19日,歷史小說作家高光攜帶新書《司馬遷》做客人民網文化論壇,與網友在線交流“歷史小說的創作與司馬遷”。
高光說,歷史小說首先是描述歷史當時的人的,同時又是小說化了的。文學不完成史料作用,只完成人物,人物鮮活是文學最偉大之處。人類把文學異向化,這是一個最可悲的東西。高光認為,歷史小說應該現代化,歷史是一個大包袱,就像京劇,如果要使現代的孩子們看懂,就得培養,要有許多文字去說明,有許多準備要做。不等你要他干,他就跑了。京劇就只能衰落。歷史小說也是這樣,一定要完全用現代人的語言、現代人的思維去講明歷史,把資料打碎,把人物完善,把生命、生活、生存狀態都寫下來。在談到司馬遷時,高光認為,中國文人的心理扭曲就是從司馬遷那時開始的。每個中國文人,都可以從司馬遷身上找到自己討好、奴性等等性格。高光還痛斥了當前文化界的一些不良現象,他說:”現在有的文人就太無恥了!有些人用萬分之一的時間寫作,用萬分之一萬的時間去炒作。“
【高光精彩語錄】
每個中國文人,都可以從司馬遷身上找到自己討好、奴性等性格。
有些人用萬分之一的時間寫作,用萬分之一萬的時間去炒作。現在有的文人就太無恥了!
戲說人物是智慧,戲說歷史是游戲,戲說文化就是犯罪了!
司馬遷決定了后世文人的性格
網友廬山: “太史公的哪些性格特征使得你認為正是司馬遷決定了幾千年來中國文人的性格?
高光:司馬遷在自己的殘酷身世中,找到了個人的位置,他既是漢武帝身邊的近臣,又是一個深受酷刑的閹人。他自己處在兩難之中。文學使他亢奮,有男人的雄風,殘疾的身體又使他處于自穢與陰澀之中,司馬遷就成了中國文人的一種寫照,文學是用來掩飾無能的,個性使文學更生色,這給我們一個啟示,就是人越悲弱,作品也可能就越偉大。司馬遷的《史記》是中國文學里最燦爛的一座里程碑,他在作品中寫出了中國歷史中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如漢高祖劉邦、楚霸王項羽這一組人物,還有另一組人物春秋戰國時期的四大公子,將信陵君寫的尤其出色,司馬遷創造了文學上的形象化、巨象化、個性化,也創造了文學上的深刻性、廣義性。文學在西方世界是用來表態的,表述自己對生活的態度,表達自己的切身感受,表達自己對人生的認識,美化和敬仰整個世界。而在中國,文學是用來說明道理的,它用來講明人生的道理,講明人的倫理和宗法、位置,講明人在這個位置下所做所為的合理性與非理性,也用來講明在這秩序之下的人生意義。這兩點就決定了文學在中國的雙重意義。你可以從中國的文字之下,去揣摩個人的心態以及文字背后的隱含意義。這種晦澀使文學多了意義,這就使一部《紅樓夢》能夠養育著許多文學教授,也使很多新人踴躍的揣測《紅樓夢》的作者,究竟在文字后面想些什么,其實這種揣測是極無聊的。
司馬遷站在漢武帝身后,一旦他覺得理直氣壯時,就想發言。他想用慷慨激昂的文字去指點江山,這是文人的一大欲望――表現欲,表現欲時常使文人摸不清自己的位置,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發現不了政治角色的正確使用方法,于是,文人就會沉淪,就會被禍。這個時候的文人時常身不由己的處于政治漩渦的中心,文學的絢麗色彩首先迷惑了自己,然后就淹沒了自己,他不善于察言觀色,文學作品的機智,和對于權謀的熟諳,在這里全然淡忘,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慷慨陳詞和語言本身的絢麗就足以迷惑了他,他就會處在失敗和沮喪之中。文人的這個特性,使得他們在政治機構中永遠無法如魚得水,他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一旦離開權力中心,面壁思過時,文人又比其他人機敏,能很快的找到自己的過失,反復地檢討著、驗證著,不斷的在心里糾正著。而一旦深處權力漩渦,他就又有了新的變化。
文人的兩重性還表現在他不是用權力、金錢、權謀來完成自身成功的,他大多和權力、權謀、金錢無緣。一旦文學需要服務于以上三者,文學的從屬地位就使人變得卑微起來。你自己也是這樣,你要為稻粱謀,為五斗米折腰,你得掙工資,賺錢養家,養自己,于是,就越發不能理直氣壯了。
文學從它的誕生起始,還不存在著這些功利目的,當我們回顧《詩經》的采擷者,使你能想到那些行人正木鐸于路,向人們求問情歌時,那可愛的情景,唱歌的人可能是砍柴人,也可能是種田人,他唱的很歡樂,敲木鐸的人就把這些情歌記下來,沒人給他稿費,他記這些情歌的時候是很愉快的。假如,他采擷情歌時要給人家很多錢,回來之后又要把稿子賣給主編,這件事就變得很難過了。那些情歌也遠沒有那么豐富、那么鮮活、那么可愛、那么情真意切了。
文學有了價格以后,讓我們產生了一種非常實際的想法,把文字落在稿紙上,落在頁面上,每一頁值多少錢,文學就成了工匠。司馬遷寫《史記》,能夠留存下來真的很奇怪,司馬遷在《史記》中描述漢武帝的文字篇幅極多,大多都是寫漢武帝好大喜功,好方士,喜長生,天天求神仙找藥方,把漢武帝尋找神仙的過程描述的活靈活現,這在大漢王朝簡直是不可能的。但《史記》確實是存在下來了,而漢武帝最后對司馬遷的處置也在漢書以及其他野史的記載中都語焉不詳,這讓我們更感受到山西韓城太史公墓,以及那里所存在的兩個所謂司馬遷后代姓氏的奇怪故事,有可能是現實,也可能是一種傳奇,不管怎么說,司馬遷確實是留下了《史記》,漢武帝也確實沒像秦始皇那樣把他的書燒了,這是我們現在能慶幸的。假如沒有司馬遷真想不出中國歷史還講些什么。那些讓人激動,令人扼腕的故事沒了。還有什么能留給我們的?
網友虎皮金蘭劍8009:司馬遷一個人就影響了中國數千年中國文人的特質與形象,這個說法是否太武斷了。盡管司馬遷身上可能集中了很多我們認為的文人的性情、特質,但是對中國文人影響的絕不僅僅是司馬遷,應該是中國文化各種承傳的結果,司馬遷也只是這些承傳的承受著之一,他的作品偉大,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受其影響。個人的影響在歷史的長河中畢竟是有限的。而且我們應該看到,司馬遷的升值也是后來的事情,在和他相近的時代里,他的情況是受到鄙棄的,并不是文人的榜樣。
高光:一點都不武斷,就是有點可悲。想想中國文人的現在是很可悲的。我們的作品永遠也超不過春秋時代,我們的哲學還沒有老子、孔子等諸子百家,我們的科技進步了,但我們的文化還在兩千年前的陰影下活著,沒有任何作品能夠超出春秋時代的文學、哲學、藝術。如果你能舉出中國現代某一個知識分子,他的多重性和他的廣義性格超越了司馬遷,那你就可以獲得諾貝爾獎了。這種可悲是中國文人的延續,絕不是制度和社會變遷帶給你的。它就像母系社會和父系社會的傳承一樣,社會結構的改變,改變了人的地位,但永遠也改變不了人的屬性。司馬遷就是你,也是我,更是他。你真的沒辦法,你躲不開他。如果有人說,中國文人具有屈原一樣的性格,活著不行,就一死。這也是司馬遷的一個個性,他比死更偉大,他能屈辱著活著,寫下《史記》,比屈原偉大多了。今天的文人也有這種人,這種人也是文人的一種景觀,但還是一句話,今天的文人繞不過司馬遷,他永遠是你。
網友我愛麗江:不太熟悉這位嘉賓,能否自我介紹一下,您是如何開始司馬遷研究的?他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您是搞歷史的嗎?
高光:我不知道搞歷史的是一個什么說法,我不是大學教授,只是專業作家。我寫了七部歷史小說,從前寫過38部武俠小說,在海內外發行較多。武俠小說的筆名是“熊沐”。寫的歷史小說有《虎符》、《西施淚》、《岳飛與秦檜》、《秦王恨》、《孔子》、《司馬遷》這六部,這六部書是從2004年到2006年出版的,寫作費了我三年多時間。我對司馬遷這個人物很早就喜歡,我最在意的是他受了酷刑之后,仍能夠寫出那么男性的文字,看來在司馬遷面前,弗洛伊德是徹底失敗了,弗洛伊德說“寫作是靠力比多來完成的”,司馬遷告訴他“沒有男性的激素,人也能很男人”。
網友我愛麗江:您認為,在您的寫作中“男性的激素”重要嗎?
高光:當然重要。所以我寫作時完全是男人的那種激動。寫時覺得自己是帝王,是無所不能的,是通曉天下一切歷史與哲學的。所以我就奇怪,司馬遷被閹割了,還能寫得比我們好,這是一件大怪事。這也說明了文人就是這種玩意,被迫害也沒什么,能屈能伸。得意便猖狂,受壓迫便卑鄙,這就是文人。男性的激素很重要,但我沒這個,可能就什么也沒有了。
網友孤松:在你的書中,司馬遷在漢武帝眼中是個女人?為何會如此定位?難道這是一個全新的歷史視角嗎?
高光:在權力者眼中,文人只是一個附屬物,他就是一個女人。這一點是無疑的,也是可悲的。文人的從屬地位是不變的,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獨特景觀,也是一個根本視角。誰要不承認它,那就是說胡話了。在漢武帝眼中,文人是做什么的?太史公就只能寫個文章,刻個碑,記個事兒什么的。這和今天的女秘書沒什么兩樣。
網友愛爾蘭天空: 在選擇創作對象的時候,如司馬遷,如孔子,如秦王,如岳飛等等,都是某一方面的“強勢男人”,請問您選擇的標準是什么?
高光:我寫的這些人中,也有一些非常茍的男人。每一本小說里都有。我選擇時,就很簡單,只要我認為人家沒寫好的,我就寫。很少有我以為人家寫好的,因為從我這一點看,無論是秦始皇還是岳飛,都沒有人性化的描寫。很多人寫過唐太宗,但你要問所有的人你看過的歷史小說中,唐太宗是什么樣子的,恐怕你能記住的可能是《西游記》里的那個送唐僧走的人,這挺可悲的。因為它不具體,也不具像,你就記不住,如果你看我的小說,看過了一部,你就會明白,你會記住書中的一些人物,那些人都是活的。
現在有的文人太無恥了!
網友好一口濃烈的綠茶:高老師,您寫作歷史小說的參考是什么?請問你怎么看待現在文化界很流行的"戲說歷史"?
高光:我寫歷史小說就很簡單,我想寫40部,就完這一輩子。選材是覺得誰寫的不太好的,我就寫;人家寫得很好了,我就不寫。也無所謂哪一個時代,哪一個歷史人物。我寫時,就先把所有的資料、小說都翻一遍,不作任何筆錄,但看歷史年表,看人物生平就要做筆記了。然后,寫作時就根據自己大約有一二十萬字的筆記,來寫這個人物。“戲說歷史”是一種態度,游戲就不用評說,反正是游戲,人家也不認真,你要評價人家,就顯得你太傻了,人家是在玩,你還偏要說人家玩時是什么態度,這你就是個傻子。歷史可不可以玩,那是人家的事,反正我不想玩。我覺得中國歷史,就這么點東西,在把它玩的分不出東西南北,中國人大概就要徹底完蛋了。我寫了一本《孔子》,遇到了外國人對我說“孔夫子用兩只手伸出來接這本書”,我就知道,中國人還可以人模狗樣的,我文化比你厲害。要把這也玩沒了,中國人怎么辦?赤身裸體面向世界,那就不大好看了,何況咱黃種人沒黑種人壯,沒白種人好看,沒什么優勢了。文化優勢是中國人的一種心理優勢,別忘了,IQ說的咱老祖宗也闊過,別把老祖宗總拿出來作賤。我覺得戲說人物是智慧,戲說歷史是游戲,戲說文化就是犯罪了。
網友海派風派沙派: 您如何看待被熱炒的易中天、劉心武等人的所謂“文人明星化”現象?您希望也能受到如此的關注度嗎?您是作家,但同時作品也要走市場,毫無疑問,關注度越高作品越好賣,您希望也能受到如此的關注度嗎?有沒有考慮過去百家講壇講“司馬遷”?
高光:我尊為師長的老作家李國文寫過一篇文章說,有些人用萬分之一的時間寫作,用萬分之一萬的時間去炒作。我覺得他說的太對了。司馬遷有的時候露一點小尾巴,有點無恥,但很快就正直了。現在的文人就太無恥了,我就想不出一部《紅樓夢》小說竟能炒出成千上萬個靠它吃飯的人,而且現在的研究,要靠在文字上下行的接替中尋找揣測,這就是學問了。比如說晴雯撕扇子之前,她想什么?這件事其實挺無聊的,撕扇子之前她和誰吵了架,然后吃了一個藥片,喝了點湯藥,又吃了點年糕,聲音才沙啞,這有意義嗎?這會兒,就成了《紅樓夢》的新研究了。過去紅學專家大聚一堂,大吃“紅樓宴席”,我覺得挺無聊的。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混吃混喝,這會兒研究晴雯撕扇子之前吃沒吃飯,什么原因使晴雯撕扇子了,也很沒意思。這種揣測文學,多半是一種投機。易中天的書我沒看,有時候我就想起了當年的楊榮國教授,他講孔子,楊榮國教授有學問,他對孔學持批判態度,這本來很好,可一旦被政治利用了,就挺可悲的。易中天的書有多少學問,有多少可讀性,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一種對歷史進行淺說的說,得到熱炒,有許多人讀,大概有用吧,我覺得這應當很好。如果你在書中能說明一點歷史知識,而不是揣測文學,那有什么不好,至少孩子們,知識層次低些人能看懂,那就不錯。如果你能夠淺說鴉片戰爭,你就有很大的貢獻,這讓我想起了臺灣的一個畫家蔡忠志,這個人很了不起,他用最簡單的畫去寫老子、孔子等諸子百家,把歷史故事都變成了小插圖,這個不錯,至少孩子能看。
網友我沒有方向:有沒有把司馬遷拍成電視劇的打算?您對現在的歷史題材電視劇如何看待?您認為比較好的有哪些?
高光:我在北京紅菲林影視公司做藝術總監,公司正在設想把我的歷史小說、武俠小說全面做成電視劇。但這個設想的完成很艱巨,它需要很大的資金、很長的時間、很久的運作。《司馬遷》是有設想的,我們喜歡這里的劉徹、劉陵、田蚡等人,如果拍成了影視劇會很好看,我們正在努力。我的作品《虎符》金天地正在籌拍,《秦王恨》也被一家公司買斷,投拍電視劇。《孔子》也正在做,我和田壯壯導演也正在做《虎符》電影劇本的前期劇本工作。這些可能會陸續面世。
歷史題材電視劇如今的作品我不大看好,原因有二:一是一些作品缺乏人物,人物不鮮活,所有的人物都淹在事件之中,由事件推動人物行走,這可能不對。我們今天的人如果存在某一個事件之中,也一定是人物的個性走進事件。另外一種是有些游戲態度,人物心態有點陰暗。或是編導者的心理有些獵奇,這不大好。就連美國大片也天天宣揚英雄主義,宣揚人類向上的理念。文學作品應當給人希望,而不應該游戲人生。電視劇與電影有時只是注意影像,根本不在意人物,也不重視編劇,這是中國電視劇的一個極大的弊病,我不大相信導演能夠把電視劇的人物哲學化、人生化、現實化。這些事是編劇和作家的事。而把這些變成活靈活現的人物是導演的事,我覺得中國的影視,導演與編劇位置錯置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歷史小說應該現代化
網友文學大王: 什么是歷史小說,歷史小說應當根據什么樣的原則來進行創作?
高光:首先歷史就是歷史,小說就是小說,歷史和小說一旦嫁接就既不是歷史,又不是小說,是一個新品種。歷史小說首先是描述歷史當時的人的,同時又是小說化了的。現今在寫歷史小說中,有一些人說“大事不虛,小事不拘”,這說法也挺奇怪的,什么是大事,有人說是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是大事。但如果一個人被閹割了之后,還能長胡子,這到底是大事還是小事呢?我就有點不大明白了。文學要注重人的生命,小說是寫人的,人要不對,就什么都不對了。首先,你要寫完全了一個人的個性,絕不能因為你的作品想寫什么,就把這個人寫成那個樣子,你喜歡漢武帝,那么你就把他寫成一個勤勞勇敢、堅定、有智慧的帝王。人類把文學異向化,這是一個最可悲的東西。
主持人: 一般而言,“歷史小說”是以它的題材特點――與歷史的緊密聯系,符合歷史的基本面貌來確定它的性質的。你的歷史小說好象是追求神通意會,而不注重歷史的細節,那是否可以稱為“新歷史小說”系列嗎?你的小說創作是以“一個怎樣的歷史視角”來闡釋呢?
高光:歷史是存在著細節的嗎?文學的歷史存在細節嗎?如果你認為司馬遷站在漢武帝身后是彎腰咳嗽,還是直著腰咳嗽,是歷史,是細節的話,作家會告訴你,這個歷史細節永遠是作家體會出來的,不是當時的真實。所以,我不在意歷史的這種細節,我在意的是如果把這個人閹割了,他要是一個真人,站在漢武帝身邊,他會身體發出異味,說話異聲,心情異樣,看人異視,他會有許許多多的與人不同處,難道你不在乎這個嗎?人們常常說“新”都是說別人“舊”,其實我覺得誰也不新,誰也不舊,只要你的作品最吸引人,你寫的人最合理、最有性格、最合適,那就可以了。很多歷史小說沒過幾年人們就再也不看了,寫歷史的人摩不過歷史,歷史活幾千年,你的小說活不了幾百年,活幾十年就行了,活幾年就算過得去了。如果只能活幾個月,那就太慘了。我覺得這個歷史視角,就是人類的視角,要所有的人或是大多數人能接受你的小說,能都讀懂這就行了。這一點可太不容易了,很多人做不到,于是,就要裝。裝的深沉,裝的哲學化,裝的大師模樣,最好是寫的文字你都看不懂,就偉大的很可以了。這種人實際上是自己也沒文化。
網友文學大王:高老師,我看過你的小說孔子和司馬遷。看你的小說,人物的語言、對話和心理活動很多,而很少有史料出現,也很少描述歷史場景的細節。你的小說,讓人覺得缺少“做實”,難以讓人信服。那是否可以認為:你的小說屬于臆說歷史?而不能稱為為歷史小說?你認為歷史小說可以完全離開歷史事實去臆造嗎?還是必須在歷史的基本事實的基礎上進行藝術的虛構 。
高光:歷史小說到了今天就是要把歷史史料撕碎、打爛,吞到你自己肚子里,然后用今天人的語言去寫。這就把年輕人不再看的歷史、小說變成了他們可以看下去的東西,讓歷史隨著時代向前走。“做實”很容易,你只要寫上甲午年某某日發生一場什么事件,這就叫做實了,這是愚蠢。把史料放在上面給人家讀,我就不明白,中國人接受唐詩的時候,完全不用寫白居易是什么官,是站在柳樹下還是站在桃樹下寫《長恨歌》,一讀他的詩,你就知道,當時的事,白居易在詩中也沒寫史料,只寫第一句就是“這個皇帝啊,貪圖美色,連國家都不顧了”,這叫不叫“做實”,我敢跟你說,這首詩,在過幾百年也會比那些邊塞詩出色。白居易在這里寫“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你肯定不滿意。你說你怎么知道他夜半無人自己說話?但真對不起,這詩肯定會活得很長久。你說這叫不叫“做實”,這就叫歷史,也叫做文學,文學不完成史料作用,只完成人物,人物鮮活是文學最偉大之處。
主持人:有人提出歷史小說應該現代化?那么你認為歷史小說該怎么來現代化?是完全拋開歷史呢還是以適合現代人閱讀的習慣來進行創新?
高光:歷史小說應該現代化,還是舉白居易為例,白居易當年寫詩,就是要在街頭給老太太、老頭、小孩子聽,然后再記下來。當時估計很多人不買,因為白居易有點傻。但今天看白居易的詩,你就明白人家挺偉大的。如果你在小說中,不寫古字詞,能把古人的所有一切都用現代語言表達出來,就完成了現代的轉換。歷史是一個大包袱,就像京劇,如果要使現代的孩子們看懂,就得培養,要有許多文字去說明,有許多準備要做。不等你要他干,他就跑了。京劇就只能衰落。歷史小說也是這樣,一定要完全用現代人的語言、現代人的思維去講明歷史,把資料打碎,把人物完善,把生命、生活、生存狀態都寫下來,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歷史小說面臨著文字上的考驗,《尚書》沒人看得懂了,只有教授能講,甲骨文沒人看得懂了,只有幾十個人研究,行啊。但歷史小說不能出現這種現象,很多人屬于并派,喜歡在小說上看甲午年某月某日,然后喜歡看“次”這個字,再去翻字典說原來是軍隊退了三四里,這有意思嗎?小孩兒告訴你,不跟你玩了,你還給他看?歷史就間斷了,歷史小說也玩完了。所以,歷史小說的現代化是必需的,我寫的《孔子》,韓國的翻譯家原來很害怕說看了中國的《論語》,下面的注釋看不懂。如果我寫下了《孔子》,肯定有許多話翻譯不過來,一翻譯就樂了,他都明白,我也不明白是他偉大,還是我偉大,反正有一個人不錯。
主持人: 你在回答中也提到歷史小說的創新,那是否可以認為你認同“新歷史小說”的說法?歷史小說該如何創新呢?
高光:創新是應該的,像我寫《岳飛與秦檜》,我就在思考一個問題,岳飛為什么甘心聽十二道金牌回京?為什么他對秦檜沒有任何的辱罵、爭執,在秦檜與岳飛的爭吵中,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審訊時的“莫須有”三個字。我理解,岳飛也明白再打下去也沒什么便宜了。所以甘愿一死。這種死也是一種英雄,而且更難能可貴。就像我們今天的軍隊,為了國家的安定,可以打仗,也可以天天備而不戰,我覺得備而不戰的人更偉大。讓你天天寫文稿,沒人發表,你試試?你肯定不高興。今天的軍人是偉大的,岳飛這一點更偉大。而秦檜這個漢奸,也沒人們寫得那么簡單。人家安定了大宋,把江南小朝廷穩定住了,罵歸罵,這是個有本事的漢奸。歷史小說中常常把秦檜寫得很蠢,不可能的,人家能把這個世界弄好,還擺不平你三兩個人?這種事是歷史小說家不該描述的。你可以不寫,但你別寫得太弱智,讓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很低能。
網友好一口濃烈的綠茶: 高老師,您寫的都是幾千年前的事情;您覺得幾千年后,后人會怎么寫我們這個時代?
高光:假定你天天猜人家怎么寫的小說,幾千年后人家肯定罵你是蠢貨。如果你寫人,寫人的真情,寫的是你自己心里想的,你也不匆匆忙忙的去做卑鄙的事,幾千年后,人家會淘汰下許多沙子,看你的東西覺得還行。春秋時,有諸子百家。除了孔子、老子這十幾家之外,剩下的都跟著瞎起哄,今天就沒了。孔子可不會沒,再過幾千年,還得講。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你說真話,就行。《呼嘯山莊》等作者是寫自己,寫得真真實實就活下來了,這多簡單。其實,今天炒作的很多人明白這道理,他們不想這么干,只想趕緊撈錢,撈錢我們不反對,但又想撈錢又想立牌坊,這就有點無恥了。
網友強國仰泳: 高作家,您覺得,我們可以相信歷史么?您覺得歷史小說對于當代來說最大的價值是什么?
高光:歷史小說的最大價值就是在于你對那個人物可以體會,可以認識,可以從人物的生命之中找到自己。比如外國大片,許多大片都是這樣來說明歷史的。好萊塢大片《角斗士》,把人文與歷史寫得很自然,他寫了凱撒對于自由的渴望和野心者扼殺他,同時也就扼殺了自由。我們對于歷史要尋找現代人對歷史的認識,這種認識必須是向上的、激昂的,同時也是人性的。你別讓我們不相信你,你寫的人物不是個人,是個神,或者這個人物像個鬼一樣,無所不能,無所不在,這都不行。當代人從小說中體味歷史,從人物上又活過一次,這就是讀歷史小說的最大享受。
我覺得相信歷史和相信小說家描述的歷史,是兩個概念。相信歷史是你相信教科書上所寫的史料,還是相信政治家對歷史人物的判定。這兩點都不大可靠。政治家的判定是根據政治要求做出來的,史料是專家整理出來的,專家有時也主觀,有時也居心叵測,千萬別上當。讀歷史小說,你就時時的想,這人會這樣嗎?然后就想象著他是不是會這么弱智。我寫《岳飛與秦檜》,寫的趙構這個皇帝只要一對臣下說話,他就哭著流淚,拍臣子的肩膀。你想,他會不會這樣?你想明白了,就知道會。因為他沒錢給人家,給人家官,又沒多大用,周圍有六個國家,他的地盤越來越少,眼看就要完蛋了,他不用感情籠絡人,他用什么?我寫他,弄了一個小房間,里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帝王皇冠,沒事就擺弄著看,這人就有點意思了。我寫秦檜,秦檜是一個能人,他看明白了再打下去大宋就完蛋了,于是,他就殺岳飛,茍且偷安。今天的人說的嘴壯,秦檜是賣國賊,但當時的秦檜,可是很得寵的,人家有許多能耐,要當漢奸也有當漢奸的本事。我們的作品經常把壞蛋寫得很低能,也寫不出敵我雙方那種智力上的爭斗,這讓人很失望。你想相信歷史,你就得自己去判斷,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泥馬渡江肯定是假的,這是“造神運動”。
網友我沒有方向:高老師,現在寫歷史小說的人很多,您覺得您的小說的與眾不同之處是什么?
高光:好看啊。你喜歡書里的人物,他的情節、性格,都是歷史小說從來寫不到的。寫得那么細,又沒有一句古語,沒有一個古詞,沒有任何文字你讀不順,你就知道,他把所有的問題都用現代語言說明了。文化的表達和文字的替換,都是偉大的。好多年前,人們想漢字真的沒有辦法用打字機打出來,但今天,人們做到了。人們把字分解了,用拆解的方法和聲音分解的方法把漢字拆完了,又重新結構了,你能說,這種結構不偉大嗎?你今天能在電腦上把中國漢字一下子就打出來,這和老早年的印刷術有多大的不同?這是偉大。你不覺得一部歷史小說里,沒有任何難懂的字句,沒有任何你不理解的古詞語,沒有任何你看不懂的古器具,這很偉大嗎?中國古字,光是冥器就有幾千字,你想不想讓作家寫上,讓你知道作家很有文化,很有水平?你要想這樣做,我就唬你、騙你,滿紙都是古字,讓你讀不懂,現在這種騙子還少嗎?
網友遲到不怕晚: 高老師,您平常都讀什么書?您覺得目前市場上的歷史小說中那些人的作品還是值得看的?
高光:我覺得目前中國市場上的歷史小說,值得一讀的有臺灣作家高陽,他的一套描寫慈禧當政時代的小說,后來曾經被李漢翔做過兩部電影,劉曉慶主演叫《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那套小說寫人物寫的比較活,今天看來,這位前輩作家的缺點是文字太艱深了,讓現在的年輕人讀不懂,這樣歷史小說的傳承就成了問題,讀不懂,就會放棄。就像京劇一樣,聽不懂,年輕人就放棄。中國作家二月河寫過幾篇皇帝的小說,在大陸流傳極廣,這位作家的作品對于帝王權謀和帝王的描述寫得比較深刻,也值得一看。但我覺得,書中的人物缺乏生活上和實際上的描述,比如說雍正皇帝的勤懇、耐勞、權謀、智慧都寫得很好。但這個人物的生活細節、生存狀態、生命狀態的描述就有所缺乏。這就使得小說中的一些人物始終處在政治漩渦之中,他的生活細節和他的生命細節就寫得很少,這使得小說的未來可讀性,可能會變淡,這只是我的想法,也許過幾十年,這書還很值得一讀。至于其他的作家,我就不想說什么了。
高光:和朋友們說了好多,占了你們的寶貴時間,很對不起,如果你看了我的小說,能喜歡,我就感謝你,我會覺得和你有很多相通之處,我們就是朋友。如果你看過之后,以為我騙了你,那就真的很對不起,我覺得不會,我是用心寫作的。
來源:大旗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