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恩自幼聰穎敏慧,“髫齡即以文鳴于淮”(吳國榮《射陽先生存稿跋》)。明天啟《淮安府志》說他“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
吳氏在詩詞賦曲上堪稱“制作大手”。《長興縣志》稱他:“性耽風雅,作為詩,緣情體物,習氣悉除。其旨博而深,其辭微而顯,張文潛后殆無其倫。”
吳承恩與明代前后七子同時代,其文藝思想也與他們相近,“汝忠謂文自六經后,惟漢魏為近古,詩自三百篇后,惟唐人為近古;近世學者,徒謝朝華而不知蓄多識,去陳言而不知漱芳潤,即欲敷文陳詩,難矣!”(《吳射陽先生存稿敘》)此論則比何﹑李通達得多,故其詩作,多自胸臆出之。朱彝尊《明詩綜》卷四十八謂其詩“習氣息除,一時殆鮮其匹。”吳承恩的詩作浪漫主義氣息又特濃,故被陳文燭稱為“李太白、辛幼安之遺也”。(《中國文學批評史》)吳承恩的見識非凡,不僅看到當時的文壇之弊,而且能跳出復古主義的圈子,獨樹一幟,強調“謝朝華”、“蓄多識”、“去陳言”,“漱芳潤”。在詩文創作中,“率自胸臆出之,而不染于色澤,舒徐不迫,而不致促弦而窘幅,人情物理,即之在耳目之前,而不必盡究其變”。“師心匠意,不傍人門戶籬落,以釣一時聲譽”(李維楨《吳射陽先生集選敘》)。這便超越了前后七子,而獨步文壇。
他的詩文“率自胸臆”,“師心匠意”,據現存240余首詩歌詞曲﹑障詞及頌贊來看,除一些障詞﹑頌贊屬于應酬外,大多極富有歷史﹑文學藝術價值。《二郎搜山圖歌》是他精心構思的上品,雖是題畫詩,卻假借二郎神搜山捉妖的神話故事,揭露了當時“五鬼”、“四兇”橫行的黑暗現實,期望“胸中磨損斬邪刀”,“救月有夭救日弓,世間豈謂無英雄?”“誰能為我致麟鳳,長令萬年保合清寧功”。這與《西游記》贊揚孫悟空“大鬧天宮”的英雄主義精神與氣概何其相似?《賀學博未齋陶師膺獎序》對當時社會風氣的揭露是何等逼真而傳神:“夫不獨觀諸近世之習乎?是故匍匐拜下,仰而陳詞,心悸貌嚴,瞬間萬慮,吾見臣子之于太上也,而今施之長官矣;曲而跽,俯而趨,應聲如霆,一語一僂,吾見士卒之于軍帥也,而今行之縉紳矣;笑語相媚,妒異黨同,避忌逢迎,恩愛爾汝,吾見婢妾之于閨門也,而今聞之丈夫矣;手談眼語,诪張萬端,蠅營鼠窺,射利如蜮,吾見駔儈之于市井也,而今布之學校矣。”《贈衛侯章君履任序》道“況乎行伍日凋,科役日增,機械日繁,奸詐之風日竟,其何以為之哉?”這與宗臣的《報劉一丈書》對當時官場污濁與官吏的腐敗揭露何其相似,作者對現實的觀察何等敏銳細致。百回本《西游記》對天宮﹑龍宮﹑地獄的弄虛作假﹑官官相護﹑骯臟交易的披露多么令人浮想聯翩啊!他的《陌上佳人賦》堪與陶潛《閑情賦》相媲美。《宿田家》“柴門閉流水,犬吠花上月”堪稱絕句精品。最能表現他個性的則當數《送我入門來》﹑《贈沙星士》﹑《答西玄公啟》,“狗有三升糠分,馬有三分龍性”,“雖貧杜甫還詩伯,縱老廉頗是將才”,“平生不肯受人憐,喜笑悲歌氣傲然”,并自稱“淮海豎儒”,“蓬門浪士”。
他的詩文詞賦曲藝術特色鮮明,成就卓著。在明代文壇絲毫不遜于“前后七子”﹑唐宋派諸大家。他的詩情真意切﹑激情四溢,多有名篇佳作傳世。如《海鶴蟠桃篇》﹑《春曉邑齋作》﹑《楊柳青》﹑《長興作》﹑《秋興》﹑《金陵客窗對雪》﹑《田園即事》﹑《桃源圖》﹑《堤上》﹑《舟行》﹑《題沈青門寄畫海棠用東坡定惠院韻》等。詞則托物寄情,真趣盎然,頗“有秦少游之風”。名篇有《點絳唇》﹑《浣溪沙》﹑《如夢令》﹑《西江月》﹑《滿江紅》等。小令﹑套數清新雋永﹑意蘊深長。名作有《沉醉東風》﹑《醉太平》﹑《水仙子》,《駐云飛》﹑《梁洲序》﹑《滿庭芳》等。恰如張綿也先生所評“上自漢魏盛唐,下至宋元諸家,靡不出入其間,師兼眾長而不拘一格”,“在藝術風格上,有漢魏的古樸,有盛唐的豪放,有晚唐的清麗,也有元白的平易”(《漫說西游》)。
他在文論上又頗有建樹,論詩作文講究“情”,“趣”。他在《留翁遺稿序》中道“是編所載,率多鄉國之應酬,山溪之吟詠,所謂什之一二者。然即觀之,則有見夫其情適,其趣長,其聲正,廟堂之冠冕,煙霞之色象,蓋兩得之;誠有得之言,治世之音也。豈與夫事聱牙而工藻繢者同日而語耶?”論詩說文講求“情”是中國文論的傳統,吳氏遵循文學創作規律顯而易見。而推崇“趣”則是當時的時代風尚。公安派之袁宏道﹑戲劇大家湯顯祖均把“趣”作為評價文章的標準。在文學創作上強調“情”、“趣”恰是針對當時文壇的復古主義之風,期望沖破復古擬古的牢籠,恢復文學創作的本性—“獨抒胸臆,不拘格套”。吳氏恰恰是唐宋派﹑公安派之先驅同道,其意義決不僅限于此。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