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學順在天鵝湖岸邊又挖下了一個半米長的坑,他輕輕地把大天鵝的尸體擺弄好,讓它的頭朝著北方——它飛來的方向。這個冬天,他已經這樣親手埋掉了5只大天鵝。事實上這還遠遠不是全部。
袁學順,50歲上下,家就住在離天鵝湖不到一公里的成山鎮,他在鎮上開了個電器修理的小店。每年入冬,當大天鵝從從西伯利亞、蒙古和東北三江平原等地飛到榮成過冬時,小店就成了大天鵝救助中心,老袁也格外忙。據他說,今冬以來,因傷、餓輾轉送到他這兒,后又陸續被林業局或動物園等其他單位領走的大天鵝已有22只,這些大天鵝最后都陸續死掉了。
“有的大天鵝是餓死的,被人送來時,提起來像棉絮一樣輕。有的大天鵝是被撞死的,頭上傷口很大,血已經流盡。”還有的,送來的時候只剩一口氣,最終死在了袁學順的懷里。
老袁至今記得被他稱為“老白”的那只大天鵝,被發現時,正隨著一群大天鵝覓食,一條腿已經斷了,鐵制的獵夾拖拉在上面。“老白”用這條獨腿支撐著活了6年,死在一個冬天的早晨。
在榮成天鵝湖沿岸的淺水里,這樣的獵夾并不少見。袁學順說,看似平靜的湖里,其實處處充滿殺機。釣鉤、魚網,都是足以使大天鵝致命的東西。在天鵝湖的湖心,有人用魚網圈起一塊領地,養起了海參。許多大天鵝因為撞上魚網,掙扎不脫,最終死掉。
即使大天鵝沒有被魚網勒死,等待它們的仍然是一個險象環生的世界。在湖邊,有人曾經撿到一只大天鵝的頭,刀口整齊,明顯是被剁下來的。另一只被沖上岸的大天鵝,雙腿全被折斷。還有一只,翅膀擰在了一起。
在袁學順眼里,這個號稱是世界上四大天鵝棲息地之一的天鵝湖,已經成了大天鵝的一個墳場,在這里,他至今已經埋葬了200余只大天鵝。
離天鵝湖最近的成山鎮,街上到處都是大天鵝的影子——白玉石雕刻的大天鵝像,以天鵝湖命名的賓館,“旅游勝地天鵝湖”的巨幅標語,以及依靠大天鵝為賣點的房地產項目,當地也由此贏得了“天鵝之鄉”的美譽。年復一年,來此越冬的大天鵝已日趨減少,能安全返回的更少,許多大天鵝再也無法回到北方它們的繁殖地去了。
沿著天鵝湖岸巡查,袁學順經常想起過去。上世紀70年代,他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常常約上幾個伙伴,去湖邊看大天鵝。蘆葦叢、灘涂、淡水河的入湖口處,大天鵝成群,此起彼伏,連綴成片,夕陽下,覆蓋了半邊湖水。如今,他沿著天鵝湖、馬山灣、朝陽湖的湖岸巡視時,不得不悲哀地承認了現實,當年3個大天鵝主要棲息地,如今已經面目全非。
天鵝湖西面,曾經是一片灘涂,湖邊堆積著幾米深的淤泥,生長著大天鵝最喜歡的食物大葉藻。上世紀90年代,當地政府進行了一次規模浩大的“清淤工程”,將湖底淤泥挖出,然后傾倒在原先有水有蘆葦的灘涂上。
如今,此處已被厚厚的淤泥替代。黑色的淤泥干掉后,龜裂、沙化,走在上面松松軟軟。昔日大天鵝成群的地方,已經看不到什么。
另一個曾經的大天鵝棲息地,在天鵝湖南岸,在這里,一條叫花夼河的淡水河注入湖中。記者從河流上游探訪時看到,從成山鎮通向花夼河的水渠里,流著發臭的生活用水。類似的水渠,一共有兩條,分別從不同位置與花夼河連接。
花夼河的入湖口處,聚集著幾十只天鵝,河里帶來的淡水,是它們的主要水源。當地人說,這水“雖然臟一些,起碼天鵝還能喝”。
不能喝的是遭受了工業污染的水流。一條被當地人稱作“沙溝河”的淡水河,經過了一個電子科技園區。記者看到,乳白色的廢水直接排到河里。有些水域,沉淀著暗紅色的粉末狀物質,河水發出刺鼻的味道。
與沙溝河并行的另一條河,流過了一個水產加工區。河水超過1/4的部分,呈現淺綠色或紅色,帶著油花的水和淺紅色的液體,通過細長的鐵管直接排到河里。
兩條淡水河最終都流進了天鵝湖。在河水入湖的地方,過去大天鵝的棲息地之一,目前已經是一條沿湖修建的水泥路。入口處用幾道鐵柵欄圍成一個窄門,進門者,收費20元。
“如果只是一只只地捕殺,大天鵝是殺不絕的。”袁學順說,生存環境的改變,才是對大天鵝最大的威脅。
淡水、食物,大天鵝生存的這兩個必要條件,在袁學順看來,已經遭到嚴重損害。
對此,榮成市林業局野生動物保護站的閆建國站長并不認同。他認為,除了注入天鵝湖的淡水,周邊的許多淡水水庫,也可以為大天鵝提供飲用水。
“大天鵝可以在100米的范圍內聞到淡水,它們的淡水來源絕對不成問題。”閆站長說。
不過,在大天鵝的另一個主要棲息地馬山灣,記者看到,100余只大天鵝擠在岸邊一片泥漿地里。地表坑坑洼洼地積攢著極少的淡水,小的水洼不過巴掌大,大天鵝把嘴伸進渾濁的泥水里,然后抻長脖子,仰頭將水咽下。
袁學順認為,由于沿湖生態遭受破壞,以前大天鵝賴以生存的大葉藻已經基本絕跡。因此,大天鵝才會上岸以麥苗為食。這造成了人、鵝之間的矛盾。他懷疑有人因此在麥地里投放毒餌。但懷疑歸懷疑,因為沒有資金,他無法將懷疑中毒的大天鵝送去尸檢。
閆站長的看法顯然與袁學順有些出入,他表示,盡管麥苗是大天鵝喜歡的食物之一,但大天鵝的主要食物仍然是大葉藻。他承認,湖區周圍的麥田確曾發現有毒的玉米和花生,但那是村民毒老鼠用的,大天鵝只是誤食了而已。
大天鵝湖自然保護區內,一個叫煙墩角的碼頭是許多攝影愛好者聚集的地方。這里,常常棲息著數百只大天鵝,或浮游,或休憩。岸邊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車輛,各種相機的鏡頭對著湖里,拍攝者有時為了獲得一張理想的照片,會一次次將大天鵝轟起。
幾百米處,一個公共廁所后面,是一個巨大的湖邊生活垃圾場。村民長期以來都是靠著大海的吞吐將垃圾沖刷干凈。靠近垃圾場,腐臭氣息撲面而來。記者略微翻撿,垃圾里有茶色的玻璃藥瓶、綠色的方便面包裝袋、發霉的橘子皮、白菜葉和大蔥等。大天鵝就在這樣的垃圾叢中穿梭,不時將頭伏下啄食著可吃的東西。
有人曾拍下這樣一張照片:一只天鵝,滿身泥污地游在垃圾漂浮的水面上,頭上頂著一片綠色的菜葉。而另一名當地人告訴記者,他親眼看見一只被剝了皮的死貂扔到垃圾堆里,被幾只天鵝瞬間用嘴啄散。“我聽說大天鵝是不吃肉的啊。”他邊說邊嘖嘖搖頭。
岸邊一家旅店門口掛著牌子:賣玉米,5元一袋。每天,都有拍攝者前來購買玉米,撒在垃圾前面。這時,所有的大天鵝就會撲著翅膀搶上前來爭食。有時候,大天鵝的嘴甚至會伸到人的手里來。這一幕,當地人已經司空見慣。“大天鵝已經和我們沒有距離了,這說明我們的保護意識有多強。”一名林業局的官員這樣說。
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的一名工作人員卻從中看到了大天鵝難耐的饑餓。他的解讀是:所有的野生動物,本能上都是怕人的,若非迫不得已,不會與人這么接近。
在袁學順家的院子里,7只大天鵝和一只黃狗圈在一起,周圍用半米高的綠絲網攔著。
這些大天鵝的翅膀和腿腳多少都有些傷,已經飛不起來了。靠墻修建的一個水泥池子里,水已經結了冰,因為無處洗澡,大天鵝渾身上下沾滿了泥灰,擠在一個鐵盆前一下一下啄食玉米。
忽然,幾只大天鵝引頸高亢地鳴叫起來。袁學順說,它們這是“產生愛情”了”。如果這些大天鵝是健康的,春天來臨時,它們會成雙成對飛回遙遠的北方,然后在那里的蘆葦叢中織窩,生兒育女。現在,它們只能在老袁這兒終老一生,再也飛不回去了。
“這里就是它們的歸宿,直到死掉。”袁學順說著嘆了口氣。
如今,袁學順已將自己三間臨街的鋪子改造成了“家庭式大天鵝救護中心”,每當有人將受傷的大天鵝送來,他都會在這里進行醫治。
目前,他正在悉心喂養的一只受傷的大天鵝,被發現時,脖子被電線劃傷,食道的上端嚴重脫落,右腳外側的腳趾骨被折斷,并伴有中毒跡象。
每天早上9點左右,袁學順會親自配好大天鵝的食物——切成細條的玉米餅和蘋果。喂前他先拍拍大天鵝的頭,然后掰開大天鵝的嘴,用手指將食物深深地塞到大天鵝食道沒有受傷的部位,再幫它捋下。喂食一次要花費3到4個小時。“對自己的父母也沒這么操心。”說這話時,袁學順一臉無奈,用水給大天鵝擦洗著身上的灰塵。
袁學順給大天鵝療傷治病的藥,有三七粉、阿托品粉、安磷定針劑等,把這些藥與綠豆湯和在一起,每天給大天鵝灌服兩次。他認為自己并不是救治大天鵝的最佳人選,“可是現在,沒有什么地方能像我這樣用心的給大天鵝做救護。我不能眼看著它沒命。”
他告訴記者這樣一個例子,一個周五的下午,村民發現一只受傷的大天鵝,按規定給相關部門打電話報告,對方表示,先寄養在村民家,等周一上班了,他們再派車來接。
相比之下,袁學順的“家庭式大天鵝救護中心”可隨到隨接,遠近聞名。成山鎮獸醫院,同時掛著“榮成市大天鵝救護中心”的公家牌子。記者看到,里面的“治療室”干凈整潔,暫住室里也沒有大天鵝暫住。值班時間,工作人員向記者推薦:“要了解大天鵝救治?你可以去鎮那頭找一個私人的救護中心。”
袁學順認同“救助的根本目的是使大天鵝回歸自然”這一“國際慣例”。可他還是把那些不可能重歸自然的大天鵝養了下來,為此,他甚至和一些保護動物的人士發生爭吵。因為根據那個“慣例”,一些不能再回歸自然又沒有教育意義的野生動物,應該被殺死。
他不忍心拋棄任何一只,包括那些已經死掉的。空閑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到湖邊的“天鵝墳場”坐著。湖對面,依稀可以看到,離天鵝湖岸幾百米處,一座新的居住小區正在建設中。
1月30日,記者離開當地時獲悉,榮成天鵝湖正在申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編后:2004年1月5日,本版發表了“大天鵝是怎么死的”的一文。當時,“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接到來自山東榮成的報告,報告人就是袁學順。那年大天鵝在天鵝湖落腳一個多月就死掉了13只……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迅即派出鳥類學專家對當地大天鵝的棲息地進行了調查。大天鵝,國家Ⅱ級保護動物。榮成天鵝湖屬省級自然保護區,據當地有關部門提供的數據,以往保護區越冬的大天鵝數量在1萬只左右,最高年份達11120只,是世界上四大天鵝棲息地之一,也是我國最大的大天鵝越冬地。時隔兩年,山東榮成天鵝湖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有越來越惡化的趨勢。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