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淖爾,蒙語意指七個湖。
但多倫境內并不止七個湖泊。作為僅占內蒙古錫林郭勒盟面積1.9%的一個縣,多倫擁有河流47條,大小湖泊62個,地表水流量占到了全盟的一半。
清嘉慶《木蘭記》碑曾載:“群山分干,眾壑朝宗,物產富饒,牲獸蕃育。”所描述的木蘭圍場位于今日多倫縣東部地區。事實上,多倫還是“引灤入津”工程的灤河源頭。
9月15日,一個主題為“荒漠化防治與生態恢復”的國際會議在此召開。與會人士看到,一望無際的原野,起伏的綠色中夾雜著點點黃斑,卻見不到潔白的羊群。
黃斑是荒漠化治理未盡的痕跡。多倫縣地處中國四大沙地之一的渾善達克沙地南緣。2000年衛星遙感圖片調查顯示,該縣風蝕、水蝕和沙化面積達全縣總面積的89%.而多倫距北京不過180公里,海拔卻高出1100米,狂風攜沙兩個小時即可抵京,故被稱為“懸在北京人頭頂的一個巨大沙盆”。
2000年6月起,多倫啟動環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
“2003年底,我們實行了全年禁牧。”多倫縣林業局副局長辛玉君說。
來自多倫縣政府的統計顯示,目前該縣治沙項目區植被覆蓋率由2000年的不足30%提高到70%,沙塵天氣由2001年的14天減少到去年的4天。
在此次會議上,如何保證治沙工程可持續發展,以及解決生態恢復與農牧民收入的矛盾,成為熱點話題。
被黃沙掩埋的村莊
9月15日,黑山咀鎮新民村。幾間衰敗的民房稀稀拉拉,已看不出村落的模樣。
“新民村”已成為一個歷史名詞,曾經的居民均已“移民”。
其間一處破敗的瓦房,泥抹的屋頂已塌掉一半,張著大口朝向天空。雜草順著屋后的沙堆蔓上房頂,屋后當年栽下的木質電線桿,如今長成了一棵蔥郁的楊樹。趙成祥一家,曾三代定居此地。
一位村民回憶,原來的新民村曾有條湖彩河(音)流過,山高粱、山竹子遍地生長。
“(上世紀)80年代,政府號召發家致富,鼓勵多養牲畜。”現年72歲的老趙說,初始時,他家只有10來只羊,后來一年比一年多,最后達到170只。但他家六口人共有不到40畝地。
羊多草少,挨餓的羊往往連吃帶刨,草根也未能幸免。一位村民介紹,地皮因此被嚴重破壞,沙地裸露,起風后就會出現強沙塵天氣。
“以前雖然也會起風沙,但不大。”老趙介紹,風沙一年一年變得嚴重起來,草料也越來越不夠用。不得已,他將羊全部賣掉,換成10來頭牛。但5年后,牛的數量增加到70頭。
1999年春天,趙成祥見識了一場從未見過的大風。接連三天,風沙遮天蔽日,大白天里也要點燈。“這風有外號叫‘風三’,一刮就是三四天,好上一兩天后,又會再來。”老趙說,“地種不成,牛也養不成了。”刮風間隙,老趙會趕著牛群去吃草。但這時候村子周圍遍布黃沙堆,綠地難覓。
“冬天吃不上草,春天刮風沒法放牧,家中草料不夠,所以每年都會有牛死去。”趙說。
春夏之交是每年風沙肆虐的時候。“刮一宿風,沙子會在門前積一尺高,第二天早上便無法打開門。”屋前每天會有人打掃,后門卻無人顧及,沙越積越高。到2001年,沙堆一直埋到老趙家兩米來高的后墻,躥上了屋頂。無奈之下,老趙只能選擇搬家。
在此之前,老趙已有過兩次類似的搬家經歷。第一處院子住了18年,第二處院子住了9年。與前兩次有所不同,老趙第三次搬家是在政府的統一規劃下進行的。
“移民”新村
一方小院,三間瓦房,三間牛棚,院內還有一口水井和一個3米見方的青儲窖,趙成祥的這個新家共400多平米。
2001年10月,老趙第三次搬家,從多倫縣黑山咀鎮新民村搬到15里外的新倉村。與趙家一樣,新倉村同樣移民而來的300余戶居民,家家戶戶均為類似的院落格局。遠望過去,一片如棋盤般規整的紅瓦房坐落在土坡下的平地。
與前兩次搬家不同,新倉村由多倫縣政府統一規劃建設,謂之“生態移民”。2000年至2005年9月,多倫縣黑山咀鎮等6個嚴重沙化鄉鎮40個自然村整體搬遷,共移民1552戶,7322人。
舉家搬遷的同時,老趙原有的近40畝地退耕還林。
作為補償,全家每人在新村分得了水土資源相對較好的二畝土地。
“多倫共有7萬多名農民,已退耕還林44萬畝,現在已達到人均6畝多,我們的目標是人均10畝。”多倫縣治沙辦副主任石俊峰說。
2000年,多倫開始季節性禁牧,2003年11月實行全年禁牧。老趙賣掉原先散養的肉牛,貸款購買兩頭奶牛,土地則用來種植玉米等。
趙家生產方式從此改變,即放棄原來賴以生存的種地及畜牧,變為現在的養奶牛,另依國家規定獲得退耕補貼。
資料顯示,至2005年,國家財政在多倫已累計投入近1.37億元,其中京津風沙源治理投入8814萬元,退耕還林補貼3525萬元,禁牧補貼1330.45萬元。
在9月15日召開的“荒漠化防治與生態恢復”會議上,秋長珉博士以多倫為例探討了當地的生態恢復和住民參與情況。這位來自韓國的研究員認為,由于多倫的特殊地位和機遇,其荒漠化治理受到了政府的極大重視。
總理的指示
9月15日上午,多倫縣上都河鄉,扦插在沙梁上的黃柳,已長成一米多高。
“這里當時全是沙梁,大風一刮,沙塵四起。”多倫治沙辦副主任石俊峰在一片網格中說。
黃柳網格的作用是防沙。每個網格60公分見方,中間是可見的明沙和自然生長的植被。“地下面,黃柳的根長在一起,現在沙地70%被植被覆蓋,再刮風也不會起沙了。”石俊峰介紹,達到這一效果,花了三年時間。
2000年的衛星遙感圖片顯示,全縣風蝕、水蝕、沙化面積達89.2%,其中嚴重沙化面積共1400平方公里,占全縣總面積37%. 2000年4月6日,北京遭強沙塵暴襲擊。據當時的報道,全城天昏地暗,遮天蔽日,高樓“消失”,航班延誤。
當年北京共出現13次沙塵天氣。
另一個數據顯示,多倫年平均土壤流失達1700萬噸,即全縣面積3毫米厚的表皮隨風飄散到京津地區。
以每車10噸計,相當于每年有170萬輛卡車在多倫滿載沙土,不分晝夜地運到京津地區大街小巷。
多倫縣城南3公里,1號沙帶,南沙梁。2000年5月12日,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專程至此視察沙化情況。
“當時這里滿目荒漠,幾乎看不到什么綠色植被。”石俊峰介紹,考察之后,朱镕基總理作出“治沙止漠刻不容緩,綠色屏障勢在必建”的指示。
隨后,由國務院批復的“環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緊急啟動。該工程西起內蒙古達茂旗,東至河北平泉縣,南起山西代縣,北至內蒙古東烏珠穆沁旗,東西橫跨近700公里,南北縱跨近600公里,涉及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內蒙古五省區市75個縣(旗、市、區)。
石俊峰介紹,2000年6月起,多倫陸續啟動環京津風沙源治理、退耕還林、禁牧舍飼及生態移民等工程,開始了對日益嚴重并威脅京津的荒漠化的治理。
國家林業局治沙辦工程管理處處長白建華介紹,從國家的現行補助政策來看,經濟林補助5年,生態林補助8年。此外,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建設期持續到2010年。
在此背景下,治沙可持續政策成為當地百姓最關心的問題。
老趙的經濟賬
每天清晨6點,老趙將家中的兩頭奶牛趕到新倉村的奶站,由奶站統一機械擠奶,并壓入冷藏罐。晚上7點,同樣的工作會重復一遍。
這兩頭奶牛,每天可產奶30斤。由此,養奶牛每年為趙家帶來純收入近6000元。
今年趙家退耕還林地達到人均6畝,國家每畝補貼糧食200斤(折合人民幣140元)、現金20元錢,趙家每人可獲補貼近千元。加上外出打工等收入,趙家六口人均年收入在1800元左右。
老趙說,搬家前散養70頭牛時,每年要花費近2萬元草料費,賣掉10頭牛也只能得到2萬余元,其收入主要依靠每年肉牛數量的增長。
“‘家產萬貫,帶毛的不算’,一旦春天沒草餓死了,就什么也撈不到。”2000年老趙一股腦兒賣掉了47頭牛,得到6萬多元,這是他養牛多年的凈收入,折合起來每年收入萬余元。
保護草原聯合工作委員會主任陳繼群認為,牛羊數量跨躍式增長的后果就是土地荒漠化。他以趙家為例說,當時趙家共有70頭牛,一只羊需要大約20畝的草場,一頭牛相當于5只羊的食草量,僅70頭牛就需要近7000畝草場。而當時趙家不足40畝地。
58歲的陳繼群曾作為知青,在錫林郭勒盟最北端的東烏旗工作過13年。保護草原聯合工作委員會是他與“自然之友”共同成立的民間組織。
當地統計數據顯示,1999年全縣大小牲畜共計60萬頭(只),為1950年的30倍。牛羊增多的直接后果是草場嚴重超載,草被牛羊啃光,加上濫墾亂伐,荒漠化日益嚴重。自2000年啟動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后,當地的沙塵天氣已由2001年的14天減少到去年的4天。
“雖然與原來相比收入略有下降,但生存環境有了改變。”站在被黃沙掩埋的老屋旁,老趙承認原來的過度畜牧是“花爹娘的錢,吃子孫的飯”。
不過,老趙同時也擔心,8年之后一旦國家不再提供退耕還林補貼,家庭的逾半收入將再次失去著落。
兩難處境
“如果停止補貼,現在的幾畝地無論是種地還是養牛都不夠。”陳繼群認為,國家財政不會永遠補貼下去,如何在未來使老百姓既無生活之憂,又能保持生態,應有預警機制。
這顯然不只是多倫一縣所面臨的難題。2004年四川省農調隊一次調查表明,補助期滿后農民的生計,成為較突出的退耕還林后續性問題之一。
趙成祥表示,國家補貼取消后,家里所種的30畝經濟林會帶來部分收益,而有補貼的這幾年里,養奶牛也帶來一定積蓄。
秋長珉博士擔心,2008年停止補償后,為了維持收入水平,剛剛好轉的生態環境將重新面臨壓力。他認為,防治荒漠化及生態恢復不是8年時間能完成的工程,需要百年乃至更長時間。
陳繼群則建議,政府應提高農民本身自力更生的能力,賦予農民使用草場的權利,但同時也應用政策制約他們以保證草場不能超載。
多倫縣委副書記張凱告訴記者,解決生態恢復和農牧民收入兩難問題的渠道有三:一是改變農牧區生產方式,由此降低對國家的依賴度;二是將經濟林發展成為收入來源之一;三是隨著地方經濟的發展,地方也可以對農戶進行部分補貼。
但作為國家級貧困縣,多倫在短時間內實現第三條并不現實。以2003年財政數據為例,該縣實際可用財力7156萬元,其中本地財政收入僅1446萬元,上級補助占到5741萬元。
參加9月15日國際化會議的全球環境研究所鐘雅薇女士認為,可持續牧區發展與草原生態的恢復中,可以考慮生態畜牧業、有機種植業及草原旅游等項目。
今年3月16日,多倫縣旅游部門從縣文體局剝離,成為獨立的政府機構。“在生態好轉之后,我們將嘗試保護性的旅游開發。”上任不久的旅游局副局長馬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