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從茫茫的原野上穿過,造成了無數野生動物的非正常死亡,如果把外延擴大,用我們的鐵路術語講,應該是路外傷亡。
經常在鐵路上看到被火車軋成兩截或七零八落的蛇的尸體。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最先浮現在腦海的是概率:因為蛇的身體比較長,運行速度慢,所以在它橫過鐵路時容易發生意外。其后進一步分析:鐵路上人類遺棄的食物較多,所以老鼠多;蛇經常到鐵路上來捕食老鼠,所以意外傷害較多。這條食物鏈怎么劃?火車吃蛇,蛇吃老鼠,老鼠吃火車遺棄的食物?
其次是火車經常撞死兔子。不時有下夜班的巡道工拎一只被火車撞死的兔子回來。夜班時,我們也不止一次被火車司機用電臺提醒:“我們在某某公里處可能撞住一只兔子,你們來個人找找看吧。”如果工作稍閑或距離不太遠,我們就真的派個人去,三回到有兩回不空手。拖拉機逮兔子都有勁使不上,火車能逮兔子?個中原因并不復雜:兔子一旦被火車的燈光照住就花了眼,只知道順著鐵路和火車的燈光跑,它當然跑不過火車,再加上從車底下往外跑時不知道計算提前量。還有更慘烈的故事發生。
有個早春的夜晚上夜班,遠遠聽見一列貨物列車在區間發出凌亂風笛聲,我用電臺呼叫司機發生了什么意外,司機在電臺里嘆氣說:“唉,火車沒事兒……”他話音的尾音接連向下降了兩降,我聽出什么。列車進站后停車,司機拿了水桶拎水沖洗機車前端的斑斑血跡,我湊過去,看見血跡上還粘著一些羽毛。司機說:“還是那座大橋……那么多的大雁,它們看見火車的大燈就愣了,一股勁傻看,我拉笛它們也不知道飛,直到火車沖上大橋它們才亂飛一氣……我也不知道撞了幾只。唉,讓老百姓吃肉吧…… ”
我知道那座鐵路橋。如果有春來秋去遷徙的候鳥路過的話,它們喜歡落在橋的欄桿上過夜,它們認為那上邊相對安全,因為那上邊視野遼闊,但是火車……現在大雁類的候鳥即使在我們荒野中的車站上空也基本絕跡了啊 !
這些都是我曾經經歷和正在經歷的事,我還有幸聽過一位老司機講過這樣的故事。故事發生在中國援建的坦贊鐵路上。
火車剛一轉過那道土崗我們就發現它了——那是一頭雄師!起初我們還心存僥幸,希望它是一頭鹿什么的,我們甚至想撞死它之后如何處理它的毛皮和肉。它正滿腹狐疑想穿越鐵路,假如我們當時沒認出它來,它也許就過去了,可是我們認出它來了,慌亂之中拉響了汽笛。聽到汽笛聲,它停住腳步向我們這里張望,我們更加猛烈地拉笛。汽笛聲中,它顯得有些惱怒,脖子上的棕鬃毛都直立起來,走進道心,沖我們這個方向站立著,逼視著我們。等我們想起撂閘制動的時候,距它只有幾十公尺了——這個時候它也完全可以跳出去。我們看清了它的眼睛,它的目光像草原一樣寬闊,不,應該說是像大漠一樣空曠、悠遠、遙無邊際……它的目光里還有別的什么,我說不清楚,像是悲憫,悲憫它自己,悲憫我們,悲憫整個世界?它一動沒動。
老司機接著說:撞到其它動物的時候,我們幾乎都是歡天喜地,惟獨撞到獅子這一次,我們突然都鴉雀無聲了,我們不知道獅子肉能不能吃,我們不知道獅子的皮能派什么用場,我們聽說過虎骨酒、虎皮大衣,還沒聽到過獅子的。獅子眼睛里射出的最后一道生命的靈光洞穿了我們的心臟。恰在此時,火車的汽笛突然就響了起來。司機讓副司機關上汽笛。副司機去了,回來說,氣門壞了,關不住。司機說,那就讓它一直響吧。
有人說,我們這個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滴水,也許就是我們人類自己的眼淚。我肯定地說,這個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種動物,絕對不會是人科動物。我們現在正在繼續以各種效率極高的方式造成其它動物的非正常死亡,我相信長此以往,等待我們人科動物的最后的結局也注定將是——非正常死亡!
前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我曾在偶然仰望夜空時看見一隊凌空飛過的大雁。那時的月色很朦朧,那時的風很清爽……當時我的鼻子就酸了一下,大雁居然改變習性選擇深夜飛行,還不是為了躲避它們的天敵——我們人類!
小時候就喜歡這句詩:秋倚門/斷鴻聲里/立盡斜陽……我曾親身體驗過多少次詩中的意和境!現在我還時常詠誦這句詩歌,但已經只能是悲傷的憑吊了。
還有,老司機師傅所描述的那凄厲的汽笛聲僅僅是為非洲湛藍的天空和天空下寬闊的草原上的野生動物唱出的挽歌嗎?
(來源:自然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