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老隊長是30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剛從一名知青被征招為森林警察,成了老隊長手下的一個兵??墒俏液屠详犻L只有短短半年的緣分,就離開了他。后來工作幾經(jīng)調(diào)動,再也沒有和他相見。歲月磨礪,世事滄桑,這么多年過去了,可老隊長在我心中的份量一絲也沒有減弱。特別是每當憶起大興安嶺那茂密的森林,憶起那群山環(huán)抱中的木屋,就愈發(fā)想念老隊長。
老隊長姓孫,是這個林區(qū)小鎮(zhèn)上森林警察中隊的隊長。人們稱他老隊長是當之無愧的。他是森林警察中隊的創(chuàng)建人,在隊長的崗位上已經(jīng)干了20年,我到他屬下的時候,他已經(jīng)53歲了。那個時候的森林警察不是現(xiàn)役軍人,而是隸屬于林業(yè)局的職業(yè)警察,多老的警察都有,60歲才退休。雖說是森林警察,但他實行軍事管理,穿著上綠下藍的警服,佩帶莊嚴的國徽和鮮紅的領(lǐng)章,干警們還配有短槍長槍。小鎮(zhèn)上沒有解放軍駐扎,我們在老百姓心目中就成了軍人的化身,走起路來趾高氣揚的,那些待在閨中的姑娘見到我們這些年輕的森林警察就臉生紅云,羨慕得很。小鎮(zhèn)的政府是科級,老隊長也是科級。在這個僅有三萬多人口的小鎮(zhèn)上,老隊長就儼然是個大官了。但老隊長的官架子并不大,他個子不高,也就是一米七的樣子,人也不胖,瘦長臉、梳平頭,頭發(fā)絲一根一根地直立著。眼睛不大,可是挺亮的,和你說話時,會盯住了你,讓你不敢分心走神。他的耳朵有點背,據(jù)說是剿匪時放火炮震的。他總好叼著煙斗,言語不多,但一說話聲音就挺洪亮的。走起路來腰板直、腳步快,我這個20歲的小伙子跟在他后面要小跑才行。
在大隊部等待分配時,我就聽說老隊長是個傳奇式的人物。據(jù)說他很小的時候在遼寧老家當過胡子,后來參加了縣大隊,和日本鬼子拼過刺刀。后來我有好幾次和他一塊泡澡塘子,給他搓澡,我仔細看過,并沒見他身上有疤痕。很多人說,憑他的能力,他的職務(wù)應(yīng)該更高些,可是解放后,有人舉報他當胡子的事,文革時還被關(guān)起來審查過??赡苁且驗檫@一點,就把他的政治前途給影響了。但我從來沒聽老隊長發(fā)過牢騷,他從不提職務(wù)高職務(wù)低的事,也沒聽他顯擺過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事。他每天說的就是中隊里人吃馬喂和怎么管好林子的事。不過,我倒是覺得老隊長不會有太大的官運,因為他識字太少。他基本上不怎么看報紙。了解國家大事,全靠聽廣播。因此,我當文書之外,每天早起和晚上要負責(zé)“放喇叭”(這是老隊長的話),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聯(lián)播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每當這時,老隊長都會倒背著雙手在中隊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有了這個環(huán)節(jié),老隊長的腦子并不落伍,中央的精神,國內(nèi)外大事,他張口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我擬寫的上報材料,多數(shù)是我念給他聽。他邊聽邊讓我改,一遍成稿。待我謄寫好,他每次都是從我手里把公章拿過去,輕輕地戳了印泥,又瞇著眼睛仔細看了五角星的位置,然后放在嘴邊呵口氣,才重重地蓋到材料的落款上。那神情和舉動顯得那么莊嚴和神圣。我常常覺得人們的傳說不大可靠,老隊長在我眼里實實在在是個普普通通的老森林警察,所謂傳奇的影子一點也沒看出來??墒牵酉聛戆l(fā)生的事情,讓我不得不對老隊長刮目相看了。
我們剛分來沒多久,春節(jié)就要到了。老隊長張羅中隊部的干部帶著勤雜人員到各個外站去節(jié)日值班,把那些外站的同志換下來回家過春節(jié)。隊部決定我跟著老隊長去吉興溝外站。外站距離中隊部100多公里,在尚未開發(fā)的北部原始林里。由于沒有公路,我跟著老隊長一大早就騎上馬出發(fā)了。老隊長怕我凍著,讓我穿了蒙古皮大哈、氈疙瘩,頭上戴了草原風(fēng)雪帽。我的騎術(shù)不熟練,老隊長就在前頭慢慢地將就著我,勒著馬僵繩,用碎步跑著。我雖說是出生在林區(qū),可一直生活在那個不大不小的城鎮(zhèn)里,并沒有見過真正的森林,這次可算開眼了。
冬日的大興安嶺,銀裝素裹。高大粗壯的樹木漫山遍野,一棵棵筆直筆直地直插藍天。每棵樹的枝椏都吊滿了白絨絨的雪掛。好一片冰雪的童話世界。馬蹄踏在松軟的雪地上,發(fā)出悅耳的“滋嚓滋嚓”的聲響,像是踩著歡快的樂曲在翩翩起舞。老隊長那只心愛的大狼狗更是撒起歡來,前竄后跳地穿梭著。我情不自禁地敞開嗓子“喲—嗨—喲—嗨”地大聲喊起來,群山曠野里立刻有清脆的回音。老隊長仿佛也來了興致,高聲大嗓地對我說:“小伙子,還是當森林警察好吧,這林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歸你管呢,你摸摸頭上的國徽,你可是代表著國家在管護這片森林吶?!甭犂详犻L這么一說,一種莊嚴感、責(zé)任感還真就彌漫上了我的心頭。天空碧藍碧藍的,雪野愈發(fā)明亮耀眼,幾只飛龍鳥從前面樹冠上撲楞楞飛起來,一行行野獸的足跡清晰地印刻在林地間。
突然,大狼狗“汪汪”地叫起來,馬耳朵也警覺地聳起來?!坝星闆r!”老隊長說著拔出腰間的二十響駁殼槍,沒等我看仔細,“叭”地一聲槍響了。順著大狼狗跑去的方向,我看見前邊林子里50多米遠的大樹下有一只狼已經(jīng)中彈倒地。那個時候,狼不僅不是禁獵動物,政府還鼓勵人們滅狼害,拿著狼皮可以領(lǐng)到獎金。我正驚訝著老隊長的槍法,突然想起人們傳說的,倘若老隊長正在屋內(nèi)拆卸手槍,而這時院子里有異常情況,他能一邊將槍的零部件捧在手里,一邊走一邊組合,不出十步,槍就能打響。我相信了這個傳說。這次雖然沒拆卸手槍,可他的眼力之快、出槍之快、槍法之準,真是不由你不佩服。
送走了外站的同志,我和老隊長就算住下來了。吉興溝外站,座落在一個漫坡的山腰上。三面環(huán)山,都是密林;一面臨水,是一條封凍了的森林河,河的那一邊是塊平坦的草甸子。這里,視線開闊,向陽避風(fēng)。外站的站點是兩座俄式的“木刻楞”,墻體是一棵棵原木疊刻排列而成的,刷著黃粉,屋頂?shù)陌遄由蠅旱氖前讟鍢淦?,兩邊的房檐包了涂了紅漆的鐵皮。木屋的兩側(cè)是一座高高的了望塔,一面鮮艷的國旗迎風(fēng)招展,這景致無論是以茫茫白雪為襯托,還是以綠樹掩映為背景,都是一幅絕妙的山水油畫。我暗暗感謝老隊長能帶我到這里來。可是年輕的我萬沒想到,令我難堪的事情緊跟著就來了。到了該吃飯的時間了,我不會做,只能看著老隊長親自圍著鍋灶轉(zhuǎn)。第二天要去拉冰化水,我卻連馬車也不會套,只能跟在老隊長后面當下手。冬天的夜晚,爐子里的火不能滅,滅了就會凍得受不了,晚上需要填幾次柈子才行??晌覅s是一挨枕頭再睜開眼天就亮了。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老隊長親自干,我成了他帶來的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我內(nèi)心的不安到了極點,急得嘴上起了泡。老隊長安慰我說:“別著急,跟著學(xué),慢慢就啥都會了。不怕不會,就怕不學(xué)”。我也是笨,最終也只學(xué)會了燒爐子熬粥。大年三十的晚上,老隊長包好餃子炒了菜,告訴我說:“沒有鞭炮,你去放幾槍,咱倆就過年”。我端著半自動步槍,對著漆黑的夜空,“叭、叭、叭”地扣動扳機,清脆的槍聲響徹山谷。我不僅是在遙祝我的親人新年幸福,也是在衷心感謝我的老隊長,祝福我的老隊長。
半個月的外站生活,使我對老隊長產(chǎn)生了深深的依賴。他就像一位慈祥的父親,呵護著我,照顧著我??蓻]想到,在臨下山的頭一天,為一件事情,他卻對我發(fā)了脾氣。那個怒勁,我在父親的身上都沒見到過。要下山了,我想應(yīng)該給回來的同志留下點什么。留什么呢?屋里屋外的衛(wèi)生我已打掃好幾遍了,連老隊長都說不用再搞了。我突然想起,房后有罰沒的原木,不如鋸成柈子,留給他們當燒柴。說干就干。我趁老隊長騎馬轉(zhuǎn)山的空兒,一口氣鋸了五棵原木,又劈成一塊一塊的,整整齊齊的碼放好。汗流浹背的我本來指望老隊長看了能表揚我,沒想到,老長隊還沒從馬背上下來就發(fā)了火:“誰讓你干的,嗯?誰讓你干的?”我一時不知所措地看著老隊長。老隊長把馬鞭往地下一摔,狠狠地說:“你是森林警察?嗯?我看你是敗家子!”我茫然地看著老隊長,還是不知錯在了哪里。老隊長的氣還在一個勁往上涌:“嗯,你說,我們這些天燒的是啥?那是倒木,是枯樹!是森林警察就不允許燒活鮮木,你懂不懂?嗯?你是怎么受的教育?”我搓著兩手,囁嚅著說:“這些鮮木不是已經(jīng)被伐下來了嗎?”“什么???”老隊長大聲吼道:“伐下來不假,可那是盜伐分子干的,盜伐分子要受罰,這些罰沒的木材也要上交,你懂不懂?嗯?你不上交,反倒成了你自己的柈子劈材,你和盜伐分子有什么兩樣,是同流合污!同流合污!”這時,我才如夢方醒。老隊長那一晚上也沒和我說一句話。第二天一早,老隊長開口了:“昨天的事,你下山后要寫檢查,我也要檢查,是我沒把你帶好?!?BR> 下山后,我心里一直覺得別扭。到浴池洗了個澡,回來就感冒發(fā)燒。晚上,我早早地躺下了。老隊長聽說后就來了,進門就問:“衛(wèi)生員來過嗎?吃藥了嗎?”邊說邊搓著兩手,又握成筒狀,用嘴呵了熱氣,才輕輕地摸我的頭。那一刻,我的淚水控制不住地溢了出來。在這之后不久,就發(fā)生了一次老隊長和盜伐木材分子短兵相接的交鋒。
那是正月里的一個星期天,老隊長正領(lǐng)著我們幾個人整理庫房物品。突然接到堵卡站的報告,說是有一輛盜運木材的汽車被截住了,盜伐分子不僅不讓扣押,還要鬧事。老隊長帶著我們幾個人急匆匆趕到堵卡檢查站,那里已經(jīng)哄哄嚷嚷地圍了許多人,多數(shù)是盜伐分子糾集來的幫手。看他們的架勢,是要嚇唬住我們,把木材強行運走。在三十年前,還沒有《森林法》,只有地方的森林管理條例,人們保護森林的意識并不強,法規(guī)意識也很淡。濫砍盜伐木材的事情屢見不鮮,很多地方領(lǐng)導(dǎo)也把采伐幾根甚至幾十、上百根活鮮木當做正常的事??墒窃谶@片原始林區(qū),盜伐分子還輕易不敢涉足,一來因為這里尚未開發(fā),交通不便;二來也因為森林警察看護得嚴,特別是一提起老隊長,很多人都要掂量掂量。這時,老隊長翻身下馬,穩(wěn)穩(wěn)地站在盜運木材的汽車前。我聽人群里有人說“這就是森警的老隊長,這個人不好惹”。老隊長耳朵背,可能沒聽見,大著嗓門說:“木材扣下,人交到林業(yè)局處理,有想法去中隊找我”。剛才還鬧哄哄的人群,立馬沒聲了。只見一個穿著吊面皮大衣的大個子說:“今天認倒霉,卸!余下的事回去再說?!?BR> 我怎么也沒想到,剛才氣氛那么緊張,老隊長一句話就解決了。返回的路上,我對老隊長說:“老隊長,你真是馬到成功,一句話就完事了”。老隊長說:“小伙子,你太簡單了,戲還沒開始呢”。果不其然,回到中隊沒多會兒,電話就來了,是鎮(zhèn)上的一個副鎮(zhèn)長,也是老隊長的熟人,說是要請老隊長喝酒。老隊長說:“事辦不了,酒就別喝了”。副鎮(zhèn)長說:“酒也要喝,事也要辦”。老隊長說:“要是鴻門宴我就不去了?!备辨?zhèn)長說:“原以為你老隊長是條好漢,鬧半天是上不了臺面的尸從包”。
一向剛烈的老隊長哪能受得了這樣的激將,敲打著桌子說:“你也別激我,老子還真就去赴一次鴻門宴,看你能怎么樣?”放下電話,老隊長喊我說:“去給我拿兩個饅頭來”。我知道這是老隊長準備今晚要大喝一場了。老隊長的酒量是有一些,可架不住人家人多勢眾啊,我真替他捏著一把汗。這個林區(qū)小鎮(zhèn)特別盛行喝酒,好多事情,像調(diào)換工作啊,安排子女啊,換個房子啊等等,都是酒桌上辦的。有人說,在這個鎮(zhèn)子上,酒場就是會場,酒風(fēng)就是民風(fēng),再難辦的事,只要到了酒場,就都能擺平。所以鎮(zhèn)上大人小孩都會說這樣幾句順口溜:酒碗一滿,哥們不分早晚。酒碗一端,啥事好辦。酒碗一碰,感情沒縫。酒碗一干,你的事我全管。那時在這個鎮(zhèn)子上喝酒,不興用小酒杯,一色用碗,頗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嗓說話的山里人豪氣。我和司務(wù)長怕老隊長有意外,堅持要跟著去赴宴。老隊長說:“去也行,到那你們不要喝酒,聽我的就行了?!?BR> 小鎮(zhèn)子根本沒有像樣的飯店,一個掛著“國營食堂”招牌的飯館是鎮(zhèn)上最好的吃喝去處了。因為那里有兩個雅間,可供有頭有臉的人來吃飯。光禿禿的圓桌面,三條腿的木板凳,不同的是用纖維板隔成了一個單間,房頂上吊了一盞蓮花形的吊燈,門上掛了繡了花的布簾。我們到時,人們都已坐好了。挨著副鎮(zhèn)長有個留給老隊長的位子,座位上有幾個是白天在堵卡站見過的熟面孔,還有兩個干部模樣的人??醇苁?,個個都是能喝的主。說著話,服務(wù)員就把一盆燉雞、一盆燉狍子腿、一盤魚熱氣騰騰地端上來了,“大老散”也依次倒進了每個人的碗里。老隊長熄滅了煙斗,又朝凳子上磕了磕說:“今天這酒怎么喝法?”副鎮(zhèn)長說:“老隊長,你把木材的事答應(yīng)了再喝酒,文喝武喝都依你。”老隊長哈哈一笑:“不是喝酒辦事嗎?不喝酒怎么辦事?”“那好”,副鎮(zhèn)長說:“你說怎么喝,咱們就怎么喝!”老隊長說:“這樣,你鎮(zhèn)長大人請我是抬舉我,我先干一碗,然后,再從我開始接著往下輪。倒?jié)M了,誰不喝誰就是尸從包蛋!”老隊長說著,一抬手就把那碗酒倒進了嘴里。我估計,那一碗怎么著也有三兩。緊接著,老隊長又干了一碗。很快,老隊長已是四碗酒下肚,那些人也個個喝了三大碗,有的人開始往桌子底下出溜了。而老隊長腦門上、鼻子上、脖子上都沁滿了汗珠子,神情是紋絲沒變。我暗暗贊嘆老隊長的海量。那位副鎮(zhèn)長也有兩下子,雖然從臉到脖根子都紫紅紫紅的,但也還挺得住。他端起酒碗和老隊長碰了一下說:“怎么樣?就這感情,那車木頭就放了吧?!崩详犻L一揚手又干了一碗,沖著我喊:“文書!文書!你把森林管理條例給他們念一遍!”副鎮(zhèn)長端著酒碗說:“得、得、得,不用念,干了這碗再說?!崩详犻L和副鎮(zhèn)長又干了一碗。副鎮(zhèn)長這時已是醉眼惺松,口齒不清了。他斜睨著眼睛說:“老——老隊長,你——你讓他——他念——念什么條例,不念——不念,我還不知道是咋寫的嗎?你——你不知道我是分管啥的嗎?你這是——這是讓——讓我犯——犯錯誤吧?明知故犯,罪加一等,那個事我不——不辦了!錯——錯誤我——我也不犯!”副鎮(zhèn)長的小舅子本來是趴在桌子上的,聽了副鎮(zhèn)長的話一下子跳了起來:“喝酒不辦事,這叫——叫什么事?!”老隊長的酒也明顯多了,扯著嗓子喊:“還是鎮(zhèn)——鎮(zhèn)長有水平,咋——咋能讓鎮(zhèn)長犯錯誤啊,那車木頭上——上交了,交到——交到林政科去!文書!文書!你現(xiàn)在就去通知!”副鎮(zhèn)長說:“那——那你的酒也不能——不能白喝,早聽說你會氣功,你給我表——表演一個看看?!崩详犻L連忙說:“行!行!去拿八號線來(一種鉛筆粗細的鐵絲)?!贝堭^的人拿來鐵絲,老隊長已經(jīng)把上衣脫了只剩下個背心了?!皝?,往我肚子上纏,往緊了纏!”司務(wù)長真就給老隊長肚子上纏了三圈鐵絲。副鎮(zhèn)長搖搖晃晃地過來檢查一番?!昂?!”老隊長兩腿跨立,雙臂抬起,做了幾個深呼吸,慢慢地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突然大吼一聲,只聽“嘎巴”一響,三道鐵絲齊腰斷了。副鎮(zhèn)長和那幾個還清醒點的人一齊鼓掌叫好。那天晚上,老隊長是被我們幾個抬上炕的,我守了他半宿。
轉(zhuǎn)眼間,春季防火期就到了。春防,是我們森林警察一年中最忙的季節(jié),巡護、瞭望、檢查火源漏洞,一旦有火情就要馬上投入滅火戰(zhàn)斗。大興安嶺林區(qū)春季特別的長,草木綠得晚,風(fēng)大物燥,一絲火星就能引發(fā)火災(zāi)。我們管護的這片林區(qū)又是珍貴的原始林,防火滅火的責(zé)任更是重中之重。所以,老隊長就格外地忙,他要四處去巡查,惟恐有一點點火險隱患。人為的隱患是消除了,可是對老天爺卻管不住。樹葉眼看就長出來了,春防期也快要結(jié)束了,就在這時,原始林的上空響起了春雷。待到瞭望員發(fā)現(xiàn)火情時,雷擊火已經(jīng)在林子里蔓延開了。先是地表上燒,后來又竄到腐殖層下面燒。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威,樹冠火也就形成了。形勢非常危急,林業(yè)局、鎮(zhèn)子里組織了大批人員上山撲火,森林警察中隊沖到了最艱險的地段。在火場上,老隊長既是指揮員又是戰(zhàn)斗員,哪里危急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大家都勸他撤到指揮所里去指揮,他卻說:“當年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我都不怕,這點火還能把我嚇退啰?”每撲打一個火頭,幾乎都是老隊長領(lǐng)著上。他說:“我有經(jīng)驗,你們跟著我就不會有危險”。經(jīng)過奮力撲救,幾個大火頭終于被控制了。這天下午,老隊長帶著我們?nèi)ブг胤饺罕娯撠?zé)的一個火場。老隊長的馬跑得快,翻過兩座山嶺,在一個山崗上,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隊沒有經(jīng)驗的撲火群眾正在一個山凹里休息。而他們的西側(cè)山坡正有一條火線在順著風(fēng)勢向東燃燒,因為有一個漫山彎隔著,撲火群眾一點也沒有察覺。老隊長大喊一聲“不好!”他快馬加鞭,眨眼功夫,來到地方撲火隊面前:“快點往火燒跡地里撤!”說時遲,那時快,大火借著風(fēng)勢已經(jīng)燒過來了。往火燒跡地里撤已經(jīng)來不及,老隊長跳下馬來,大喊:“都趴下,把臉和手伏到土里去”!老隊長一邊喊著,一邊抓住一個慌了神的小伙子,把他撲在自己的身下。大火很快燒過去了,大家除了衣服被燎了一些外,基本沒有傷到皮肉。只有老隊長,頭發(fā)燒焦了,手背和臉頰被燒得血糊糊的,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焦糊味。我們慌得趕緊找衛(wèi)生員。老隊長疼得直咬牙,說:“群眾沒傷著就好,我這老皮老臉的燒就燒吧?!崩详犻L很快被送下了山,因為燒傷嚴重又連著轉(zhuǎn)了兩家外地的醫(yī)院。
我和老隊長就這樣分別了。在他出事的兩個月后,一紙調(diào)令,讓我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離開了森林警察中隊。聽說,老隊長經(jīng)過半年多的治療才出院,臉上留了大片的疤痕,兩只手也變了形。因為種種的原因,看望老隊長的愿望一直也沒有實現(xiàn)。我曾多次給老隊長寫信,可他一封也沒回。聽說,老隊長因為傷殘,很早就退休了。
逝者如斯,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了。老隊長早已離開了人世,而我差不多也到了老隊長當年的年齡。這么些年來,接觸過許多領(lǐng)導(dǎo),也從中受過很多的教益,可是在我人生起步之時,老隊長所給予我的熏陶和影響,就像培育樹苗時的第一鍬土、第一桶水,雖然不為外人所聞所見,卻早已化做植身于大地的根須、化做茁壯成長的樹干、化做生機勃發(fā)的枝葉。老隊長啊,我可尊可敬的老隊長!
(來源:國家林業(y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