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時刻,不用對話,蔡瓊卉就能察覺手邊這架鋼琴和主人的故事。購入僅三年的新琴,連接弱音踏板的零件便打穿了那層厚厚的羊毛氈——如果對方不是頻繁授課的音樂老師,則通常是一名勤奮刻苦的練習者。比起其他同行,27歲的蔡瓊卉缺少一項“基礎工具”——眼睛。她是一位盲女。
幼年時,因意外喪失視力,她現在只能依靠耳朵和手部的精準配合,來完成鋼琴調音的工作。那些初次碰面的客戶,大多會經歷兩次感嘆。先是開門時,訝異眼前這位年輕盲女的職業選擇,調琴結束后,又轉向對她專業能力的稱贊。
對視力健全的人來說,生活中所見的盲者,從事推拿按摩居多。蔡瓊卉卻不甘于困在相對安全的家中,或是呆在更符合大眾預想的那間小小推拿室。
失明后的二十年成長中,女孩學琵琶演奏、上大學、后來成為浙江省唯一的盲人鋼琴高級調律師。她主動選擇了周邊人眼中“更狹窄的一條未知路”,但卻成為多年后,她抵御黑暗、與曾經的苦痛平靜相處的最好方式。
“沒想到盲人也能調琴”
漸變或深黑的鏡片后,是女孩的雙眼。上下眼皮呈閉合的縫隙狀,眼眶有些凹陷,透過薄薄的眼皮能感受到眼球轉動的狀態。
對蔡瓊卉來說,戴眼鏡不只是美化的作用。無論是立式鋼琴還是三角鋼琴,復雜的內部構造時常會累積灰塵——對普通人來說,這點灰塵或許沒什么,但對蔡瓊卉工作時的眼睛卻是一種潛在的危險。
過去兩年,她為超過500臺鋼琴進行調音和修理,和那些隱藏在琴身內部形形色色的故障交手。榔頭不平整、螺絲松了都算小問題,還有琴弦斷掉好幾根的,一組88個零件全部蛀掉的,也有買來十幾年一次都沒有調過的琴。
工作時,女孩通常會將及腰的黑長發扎成一束馬尾,坐上琴凳一邊彈一邊調。時間最長的一次,她連續調了五小時。那是一臺擁有12000個零部件的三角鋼琴,一遍調完琴音穩不住,蔡瓊卉只能再來一次。
通常,蔡瓊卉會攜帶一個20幾斤的黑包,里面都是最常用的調音工具和常備材料:扳手、琴鍵鉗、木砂板、音叉、止音夾,零零總總六、七十種。
每一位經驗豐富的調律師,都會找到自己和“樂器之王”獨特的對話方式。畢竟要從88個琴鍵、約230根琴弦和8800個零部件中,匹配問題源頭并成功解決,難度不亞于解鎖一道復雜的數學題。
比她大五歲的姐姐蔡艷春不懂音樂,她聽不出琴弦擰動10度或20度的區別在哪里,只知道妹妹常說,“鋼琴誤差就算在0.1毫米,也會造成彈奏的不舒適。”即便是一個簡單的雜音,也需要分析判斷出自哪里,反復測試,反復調整。
蔡瓊卉的耳朵最懂得一臺完美鋼琴應該擁有的樣子,“聲音聽起來干凈通透,完全沒有雜音,手感也非常靈敏,心到手就能到。”
除了知道蔡瓊卉背景的熟客,也有一些琴行介紹的、沒有被提前告知的客人。等到了對方家里,客人猶豫著不太敢讓蔡瓊卉進門調琴。母親孫水娟曾陪著女兒一起到客人家里調琴,她好幾次都向對方耐心解釋。
對話場景都是相似的。“我告訴他們,女兒是在北京上大學專業學調琴的,做得好再付錢,調到你滿意為止,”有時,還需要額外的言語保證和激將法,比如,“如果對你的鋼琴有任何損傷,都可以賠償,先讓她試一下。”
好奇心和善意通常會打消一部分客人的疑慮,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人真的會完全拒絕蔡瓊卉。但進到房間后,也有客人會忍不住全程站到蔡瓊卉身旁,觀察女孩是如何在盲眼狀態下調琴操作。
一位85歲老先生,家中有臺二十多年歷史的珠江鋼琴。老人年輕時拉過小提琴,對音準要求高,之前請的好幾位本地調律師都不滿意,他甚至專門請過上海的調律師到家中。蔡瓊卉調完琴后,老人堅持要給女孩加錢,并在結束后將她送到小區外。
在浙江,蔡瓊卉是唯一一位盲人高級調律師。客源逐漸累積,她有時忙到一天需要跑三戶人家調琴。隨之而來的肯定和贊譽里,她時常會收到對方這樣的反應,“沒想到盲人也能調得這么好。”
對視障人士來說,失去了光明,但另一方面 ,聽覺、嗅覺和手感的靈感度也在增加。
除了盲文,蔡瓊卉能僅憑雙手摸出一些有紋路感的普通文字,比如銀行卡上凸出的那排數字;修理鋼琴時,正常調音師用視力都難以觸達的細小縫隙,蔡瓊卉能通過摸索定位和方向排查,從速度上更快找到;比起先天失明者,她在顏色搭配上也更具優勢。
還有一些特殊時刻,看不見或許并非壞事。有一次,爺爺受傷住院,血淋淋的傷口包扎好,蔡瓊卉聽見家人在感慨這些令人心悸的場面,那個瞬間,女孩心里舒了一口氣,“哎,看不見也挺好。”
童年意外
在全家的相簿中,只能找到一張小瓊卉出事前的照片。這是一張拍攝于小學時期豎版的紅底登記照,粉色帶花紋的薄杉外,套著一件藍白色的翻領校服。女孩理著短短的學生頭,頭發長度不過耳,分開的前劉海散落著兩株發絲。臉頰有著幼童常見的嘟嘟感,眼睛目視正前方,嘴角上揚。
那場毫無征兆的意外來得太突然。2000年10月的一個下午,8歲的蔡瓊卉在富陽讀二年級,趕上學校里開秋季運動會,低年級的學生被準許放假回家,幾個得閑的孩子們相約去同村的小伙伴家里玩。對方家中正在造房子,工作中的泥瓦匠隨手扔出的一把石灰恰巧落在抬頭的女孩眼中。
父母當時都在村外上班,當他們得知女兒出事并匆忙趕到時,村里的叔伯已經帶著孩子從村衛生所、鄉醫院一層層轉送到富陽的人民醫院。那時,從村里進城路程不便,一輛三輪摩托便是大家能找到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母親孫水娟記得,富陽的醫生判斷蔡瓊卉眼部傷勢嚴重,建議家人直接將其送到杭州的醫院救治。一家人在慌亂的局面中,又匆匆打車前往一小時車程外的杭州市區。抵達杭州的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七點,距離事發已過去三小時,在這段時間里,沒有人對瓊卉的眼睛做清潔處理。
時隔19年,蔡瓊卉對事發的細節記憶都是模糊的,只記得受傷后眼睛疼得厲害,“當時做了全麻手術,醒來已經是深夜,睜開眼睛一片黑,第二天早上再次醒過來,還是一片黑。”
躺在病床上,她聽見身邊的親人都在哭,但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在杭州經歷幾次手術后,醫生向蔡家人坦言,孩子眼睛灼傷太厲害,實在沒辦法了。
家人不愿放棄,又將孩子轉送到上海的眼科醫院。農村家庭負擔不起持續的治療費用,當地的媒體還曾刊發報道倡議捐款,一周之內,熱心的陌生人為蔡瓊卉湊齊了10萬余元治療款。
但蔡瓊卉的雙眼已經被嚴重灼傷,角膜全脫,醫療手段的全面介入也難以挽回。之后的數年里,全家人一直折返在手術室、病房和浙江老家,光是全麻手術,蔡瓊卉就做了十余次。確診失明后,醫生也只能盡力安慰孫水娟,“小姑娘運氣不好。”
出事那年的春節,蔡瓊卉和父母是在上海的醫院度過的,留下13歲的姐姐獨自在家上學、做飯、照料家禽。那個年代,手機還未普及,姐妹倆靠打固定電話問候彼此。
原本父母以為小女兒尚未知事的年紀,就算碰到不幸也是在懵懂中度過。但那通電話里,蔡瓊卉表現出意料之外的懂事。
她一邊哭一邊朝著那頭的蔡艷春說道,“姐姐,我這輩子沒用了,你要好好讀書,以后家里要靠你了。”在經歷20多次大大小小的眼部手術后,她更加珍視左眼僅剩的一點微弱光感。
有人從身邊走過,她能感受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如果在靠近臉部的區域晃動手掌,她也能捕捉到一些動態。對比起完全墜入黑暗的那段時光,至少現在能勉強區分白天和黑夜。
在黑暗中行走
事故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女孩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控的抑郁中。和過去自由的生活相比,她被丟失的視力搞得全面受限:長時間不能獨自出門,在家里每一步都要走得很小心,連吃飯、穿衣、上廁所的基本需求也得別人幫忙才能完成。
因長期用藥和激素作用,蔡瓊卉從30多斤迅速增重到80斤,即便看不見鏡子里的自己,但姐姐從言語間感受到妹妹的情緒起伏,“那時候她會說,我眼睛看不見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更多因失明帶來的生活阻礙,只有最親近的家人才知曉。農村家庭還沒有安裝自來水的年代,洗衣服都堆在盆子里,小矮凳也是隨意擺放,過去輕易就能繞開的生活用品,好幾次絆倒了蔡瓊卉;家里自建的房子分樓上樓下,母親心疼女兒,試著背她下樓,結果沒掌握好平衡,兩個人一起從樓梯滾了下來,孫水娟因此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害怕女兒在不經意間與家人走丟,孫水娟便提前想好預案。一條小毛巾蘸濕水,握著女兒的手,在地上一筆一筆教她寫“蔡瓊卉”三個字。母親內心深處的想法是,就算萬一哪天女兒真的走失,也能在失明狀態下寫出自己的名字。那時,全家的氛圍總被沮喪和沉默包圍。
女兒出事后,孫水娟總是忍不住哭泣,有時自己一個人偷偷躲著抹眼淚,有時抱著女兒一起哭,丈夫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奔波賺錢,不到40歲的年紀頭發也很快變白。
在黑暗中行走,除了不便,更多的時候伴隨危險——即便是蔡瓊卉成年后,也并不能降低風險。有一回過斑馬線,一輛速度很快的車快要撞上行走中的蔡瓊卉,好在旁邊的一個好心人迅速拉了她一把,避免了一場悲劇;早期蔡瓊卉獨立行走,家人不放心,總是會悄悄跟在她身后,不能隔太遠也不能隔太近;后來有了叫車軟件,家人便在手機上隨時查詢接送她的司機名字和行駛路線。
后來女兒在遠離家鄉的北京讀書,孫水娟總是擔心。有一次接到學校打來的電話,說蔡瓊卉的眼睛受傷了,她匆匆趕到學校,見到了戰戰兢兢的“肇事者”——女兒同宿舍的盲人室友,一位父母也都是盲人的年輕女孩。
她得知起因是一根沒有妥善放好的褲夾,不小心戳到了女兒的眼睛。“都是苦命人”,孫水娟太能理解對方的不易了,她告訴學校不要對方賠償,還寬慰那名被嚇壞的女孩,“不要放在心上,阿姨不會罵你的。”
調琴的工作必須外出,這成為蔡瓊卉面臨最大的難題。對視障群體來說,搭乘地鐵是最便捷的,工作人員可提供進出站接送服務。但調音師的工具包里時常會攜帶除銹潤滑的噴霧液體,有易燃易爆標志,不允許帶上地鐵。
她還申請到一只名叫“阿拉丁”的拉布拉多導盲犬,擴大了自己的行走半徑,生活也變得更有規律,遛狗、散步、鍛煉身體。
但許多司機并不愿意乘客帶著一條體型并不小的動物上車,即便知道這是工作犬。有小孩的家庭、對動物毛發過敏或是單純害怕犬類的客戶,也不能接受蔡瓊卉帶著“阿拉丁”一起工作。
還有一些訂單,是在遠離市區的鄉下。填寫的位置不準確、地圖導航的偏差都會讓蔡瓊卉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精力。就算是和朋友在一起相對輕松的社交場合,也很難避開因失明帶來的尷尬。
聚餐,如果是帶轉盤的大餐桌,蔡瓊卉很少夾菜。她動作略慢,需要找準位置,夾掉了或是耽誤到其他人的時間她都覺得不好意思;有時,會有好友主動邀約出去游玩,即便內心很想出去,但考慮到那些可能存在的不便,念頭也就打消了。
即便如此,蔡瓊卉還是決定鍛煉自己獨自出行的能力。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嘗試,是在北京讀大學時完成的。
大一下學期,她瞞著所有人,一個人從學校走到校外附近的一家水果店,拿著盲杖一點一點摸索,聽到叫賣聲的時候知道自己到了目的地。
短短400米路程的成功,極大鼓舞了蔡瓊卉。信心就是這樣一步步建立的,從最開始的忐忑不安,到最后發現,“其實也蠻簡單的!”
一條狹窄的路
從小,父母在物質層面能提供的助力不多。但在富陽區鹿山街道江濱村的村民們眼里,蔡家兩姐妹算是頂爭氣的。
孫水娟原本是流動水果攤的攤販,女兒發生意外后她便不再工作,全身心照顧家里,好些年之后才在家附近的一家工廠重拾生計;丈夫原本是造紙廠的工人,女兒治病籌款的費用花光后,他又跑去做打樁機的施工員。
長大后,姐姐蔡艷春進入中科院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從事科研工作,妹妹在家里開了一間小小的盲人調律工作室,生活自給自足。
孫水娟倒是想得開,“我們家另外的財富都沒有,就是女兒們從小滿墻的獎狀。”這些年來,周遭人對蔡家的同情逐漸轉向羨慕。
有時,鄰里夸她兩個孩子教育得好,孫水娟擺擺手,“誒,天外有天。”除了謙虛,更多的是向外人難以言明的的心路歷程。
蔡瓊卉從小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從決定進盲校、學習琵琶演奏、選擇考大學到成為調律師,她選擇了一條和大部分盲人同學完全不同的路。
母親能做的,只有陪伴。2003年,剛到浙江省盲人學校時,孫水娟跟著女兒住校一星期,母女倆一起學盲文,母親學會后又轉授女兒。
重返校園后的時光,讓蔡瓊卉的性格變得開朗了些,更重要的是,無意間促成了她和音樂的相遇。盲校的外聘老師張根華,無償教授蔡瓊卉琵琶演奏多年。張根華今年已經68歲,他印象中初見蔡瓊卉時,女孩不太愛講話,“總是我問一句,她答一句。”
最開始,蔡瓊卉對音樂的節奏感比較差,老師也從未指望盲人學生能成名成家,只是想著能讓孩子性格開朗一點,能有機會和社會多接觸就好。
他甚至自己也閉著眼睛彈奏,體會在黑暗中與樂器融合的感覺,“摸索經驗教她,怎么比較方便掌握,老師最主要就是不讓學生走彎路。”
他記得這名學生為練琴付出的努力,老師彈奏的時候她會用錄音設備錄下來,自己回家跟著練習,最長的一次抱著琵琶彈了16個小時,手指長凍瘡、劃破出血、生繭也是常態。
漸漸地,張根華發現,蔡瓊卉對音樂的把控力甚至比一些視力正常的學生還要好。學習琵琶三年后,小姑娘還受邀到杭州和寧波的劇院演奏,成名作是《彩云追月》和《陽春白雪》。
在一次比賽中,蔡瓊卉奪冠,視力正常的兩名學生拿了二、三名。對方家長私底下跑來探底,“不可能吧?是不是盲人給予照顧?”張根華向對方解釋,“不存在照顧,比賽又不止一首曲目,都是看功底實力。”
高中分班時,大多數盲校同學都選擇推拿班,高三就實習走上社會。蔡瓊卉不甘心,她不愿自己以后的人生都困于推拿室中。2013年,她以全國第二名的成績考入北京聯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學習鋼琴調律。
這段不同于大多數盲校同學的成長經歷,讓蔡瓊卉的盲校同學褚曉然印象深刻,“從小學音樂,她的氣質會特別好,讀大學后聽她講話,感覺自己和她差太多了。”
也學了推拿的褚曉然清楚,“瓊卉的路雖然比我們好,但是也遠比我們艱辛得多。”好友提到的艱辛,從蔡瓊卉回富陽找工作時便開始了。
最開始,父母希望她能考入相對穩定的單位,但因女兒的身體狀況作罷。數次碰壁后,她決定把自己的專業用起來,開一間盲人調律工作室。
比起早早進入推拿按摩行業,薪資收入都有保證的同學,剛開始蔡瓊卉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完全保證。立式鋼琴300元一次,三角鋼琴500元一次,但找蔡瓊卉調琴的人并不多。
直到去年開始,盲女調音師的口碑在杭州漸漸傳開,客源才積少成多。在本地出名后,偶爾會有外人夾雜質疑和眼紅的言語。
張根華曾在街上碰到一個同是教音樂的老師,對方帶著些不友善的語氣說,“蔡瓊卉現在出名發財咯!”老先生一聽氣不過,他紅著臉跟對方爭辯,“你這話什么意思,她哪里發財啦,不就是一個盲人找到了自己就業的活路!”
無論是家人還是蔡瓊卉自己,都沒能預料到,當初那些并沒有明確未來的決定會帶來什么樣的結局。如果沒有8歲那年的一場意外,這個喜歡素雅長裙和垂感旗袍的女孩或許會是另一番人生。
小時候,蔡瓊卉雖沒說過自己長大后的宏達理想,但姐姐記得,妹妹最喜歡的玩具是一個洋娃娃,搭配上各式各樣的小衣服,“可能那時她內心想當一名服裝設計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