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16毫升骨髓被偷偷抽走。這是鐘燕(化名)在沈陽醫學院奉天醫院外科最后一次手術時的遭遇。之前一年里,她先后在這家醫院做了7次手術。按她的說法,之前,她花在醫院治療費之外的費用就是若干個5位數,可以說,和醫院關系相當好。這樣一個相對強勢的患者,去年2月26日,在全身麻醉,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抽取了骨髓。
事件經媒體報道后,奉天醫院立即成為公眾關注的對象。該院宣傳科長對記者的解釋是,抽取骨髓完全是為了科研(骨髓干細胞體外培養),并不是為了個人利益,醫院唯一的錯誤是沒有事先通知患者。中國協和醫科大學教授邱錄貴這樣解釋骨髓干細胞的價值:“怎么形容都不過分!”國內很多醫院都在搞這方面科研。
“當你躺在手術臺上,全身麻醉后,你所有一切都交給了醫生,只有相信醫生。但是醫生可信嗎?”骨髓事件后,鐘燕不再相信醫院,必須住院接受治療的她匆忙出院。每天要等到凌晨4點才能睡覺,經常夢見穿白大褂的醫生要殺她。在沉重的心理壓力下,兩次要想自殺。
截至記者發稿,無論是奉天醫院還是沈陽市衛生主管部門都沒有正面回應這起事件。當事的兩位醫生也在公眾視野內消失了。按照醫院解釋,骨髓事件完全是一個個案。
醫患之間的親密關系
“我們真是覺得委屈啊,你說關系那么好,上下都打點了,竟還偷偷抽我們的骨髓。”這是2006年3月3日,距離鐘燕車禍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兩年。
記者事先電話采訪得到的信息顯示,鐘燕2004年1月7日在沈陽南湖附近馬路遭遇交通事故,左小腿重傷。隨后入住沈陽醫學院奉天醫院手外科(以下簡稱奉天醫院),入院后直到2005年1月20日,先后進行了7次手術。
抽取鐘燕骨髓的那名醫生是奉天醫院手外二科的副主任醫師劉偉。“我們其實跟劉偉的關系特別好,雖然他不是我的主管醫生。”鐘燕入住的是該院手外三科,負責醫生是副主任醫師田峰。車禍后,鐘燕先來到沈陽市陸軍總院,但陸軍總院提出要想保命,必須截肢。隨后,在奉天醫院黨委一名領導幫助下,鐘燕來到該院。經過4個多小時手術,她的腳保住了。
鐘燕稱自己高興的心情現在都無法形容,手術后,她給整個手外三科的所有醫生、護士每人買了一箱飲料、一箱橘子。鐘燕的老公說,甚至連病房打掃衛生、搞清潔的工人都有份。此后鐘燕又做了7次手術,每次手術后都是這樣。近一年半時間,實習的醫生換了一批又一批,每批實習醫生都跟他們混得很熟。大家都稱鐘燕——嫂子。鐘燕的丈夫說,幾乎每次手術后,他都要請所有參加手術的醫護人員到酒店吃飯。
手外三科的醫生也是,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病情有變化,一個電話隨叫隨到。像主管醫生田峰,哪怕休息也會趕過來,這樣的相處,讓鐘燕和老公一直對醫院特別信任,那時候的感覺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2005年1月20日,拍片后發現鐘燕需要做髂骨移植。但由于腳上的創面條件不好,手外三科的醫生擔心手術后,植皮無法愈合。醫生建議鐘燕通過曾在北京積水潭醫院進修的手外二科醫生劉偉,邀請積水潭的專家手術。鐘燕說,她和劉偉的關系就是從那時起密切起來的。
1月27日,鐘燕丈夫和劉偉談妥去北京。這段往事,鐘燕并不愿意詳談,她丈夫也只是簡單說:“我們可沒有虧待他,雙飛的機票,住賓館,打點的費用,全都按劉偉的要求辦妥了。”鐘燕說:“你想一個普通患者能請一個副主任醫師陪同一起去北京請專家,付出的可能少嗎?”
出發前一天,鐘燕突然得到消息,1月30日晚,奉天醫院的幾位主要領導,包括手外科研究所所長蔡林方要前往北京積水潭醫院回訪。既然院領導去,肯定比劉偉面子大,鐘燕和丈夫于是通過關系希望院領導幫助他們邀請北京的專家。就這樣,劉偉沒有去北京。鐘燕強調說,雖然劉偉沒有去,“但我們該做的事情已經做了”。
北京之行幫助鐘燕聯系到了積水潭醫院的教授,經檢查,教授答應春節后,來沈陽為鐘燕做手術。更重要的是,鐘燕借此與蔡林方建立了良好的關系。
誰動了我的骨髓?
2005年2月26日,專家從北京來沈陽為鐘燕做手術。當時大家在佩服鐘燕關系廣的同時,都覺得鐘燕的腿有救了。
手術室很大,平常能放兩張手術臺,那天只放了一張。由于是北京積水潭醫院的手外科權威主刀,奉天醫院手外科的很多醫生都到手術室學習,甚至連骨科的醫生都過來了。手術室里人特別多,估計至少有20多人。
手術很成功。進入4月份,醫院開始傳出,有手外三科患者手術時,被人抽了骨髓。后來信息范圍越來越小,說手外三科患者做髂骨移植手術時被抽了骨髓,骨髓被用作了科研。那段時間,做髂骨移植手術的患者只有3個人。鐘燕稱,當時自己就想,即使這是真的,也不會是自己。后來消息越傳越瘋,鐘燕忍不住私下里問田峰。田峰回答很肯定,“不會有這事。當時我一直在場啊”。
7月15日,鐘燕的丈夫接到匿名電話說:“鐘燕在做髂骨移植手術時被醫生偷偷抽了骨髓,20多毫升,被用作科研。”兩天后,蔡林方來電話,讓鐘燕丈夫去醫院。“手術時,抽了你媳婦一點骨髓,沒告訴你,現在補充一下。”蔡林方關上辦公室的門,很隨意地說,“不好意思了,應該跟你說一聲。”“誰抽的?”“劉偉抽的。”“抽了多少?”“20毫升”。
此后事情很快明朗。手外二科副主任醫師劉偉趁鐘燕被全身麻醉后,李為和田峰在外面準備手術時,抽取了骨髓。但當時有很多護士、麻醉人員及學習的醫生在場,消息慢慢散布出來了。
鐘燕說,事情證實后,很長時間內,蔡林方沒有給自己任何說法,只是說:“沒事,多吃點補品就好了。”而自己的腳,手術后骨頭一直不長,左小腿腫得比右小腿粗一半,無法正常行走。鐘燕起初想訴諸媒體,可蔡林方根本不在乎,“投訴到哪家媒體,我們都能封殺”。鐘燕稱自己最后也有些耍潑,直接告訴院方,如果再不給說法,就要準備5輛卡車,制作奉天醫院偷取患者骨髓的廣告牌上街游行。雙方隨后達成協議,6萬元補償,此后再無關系。
本來我是不想再糾纏這件事情的,可是后來田峰調走,抽取骨髓的劉偉從手外二科調到手外三科,鐘燕實在忍受不了了,一個偷取了患者骨髓的醫生,不但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從副主任醫師晉升到了主任醫師,而且還負責那個患者。“你能不害怕嗎?”恐懼,還要忍受別人的嘲笑。鐘燕丈夫說,本來想多花點錢,讓妻子早早好起來,可現在……病友們都在背后嘲笑:“傻,請人吃飯,送錢,以為關系很好,最后還被人抽了骨髓!”
采訪到這里,鐘燕哭了:“我雖然瘸了,可是這事對我精神上的傷害遠比肉體上的大得多。”這個45歲的女人連說自己命苦,丈夫14年前去世,留下一個6歲的女兒。現在的丈夫也是妻子去世了,留下了一個女兒。1998年,兩個殘破的家庭組建了一個家庭,兩人都很珍惜當時的生活。可是突然而至的車禍,隨后又發生了盜取骨髓事件。車禍后,鐘燕辭掉了民營企業會計的工作,老公為了照顧她,也辦了下崗。
又一個被盜者?
“他們要了6萬多元,他們有關系,有門路啊,我肯定不行。”27歲的陶國(化名)坐在新民市(沈陽下屬縣級市)自家的炕上,擺弄著病例。他是2004年5月,左手掌骨被機器絞碎,入住奉天醫院手外三科。前后做了4次手術,2004年11月進行了髂骨移植。
2005年9月份,早已出院回家的陶國也是突然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做髂骨移植手術時,你被抽了骨髓。一共三人,鐘燕已經要到補償金了。”農村長大,沒什么文化的陶國當時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骨髓,并沒有在意。隨后的日子,陶國不斷接到那個匿名電話。“別人已經得到了6萬元,你還等什么,打工能賺多少錢?”陶國說出院時候還欠醫院1600元,醫院能讓自己出院就很好了,沒有證據一個農村人哪還敢去找醫院。
但按照匿名電話傳遞的信息,仔細想起來,陶國還真是覺得有些后怕。陶國是認識鐘燕的,而且兩人手術時間確實沒差多久。那段時間也沒有幾個人做髂骨移植,匿名電話又說的特別詳細。左手出事后,雖然接上了,卻不再靈活了。陶國只能打點零工,但生活一如往常的平靜。接到匿名電話,尤其是得知鐘燕已經證實被抽了骨髓后,陶國開始害怕起來。
“那么神通廣大的人,都被偷了骨髓,別說我了。”并不知道骨髓的作用,抽取了骨髓對身體有什么影響。這個年輕人開始四處打探,但又沒有更多的消息源。本來對奉天醫院心存感激之情的陶國越來越疑慮。
是否還有更多的人被偷取了骨髓?《華商晨報》記者傳遞的信息是,神秘的舉報者稱,那段時間,該院手外科研究所一共偷取了三名患者的骨髓。而記者在奉天醫院手外科病房看到的情景是,住院部仍然是門庭若市,由于病人過多,擺放三張床的病房,很多都加了床。
以科研的名義
“抽取骨髓,絕不是為了個人利益,完全為了科研。”奉天醫院宣傳科長上官琳琳這樣向記者解釋此次骨髓事件,抽取的都是自然流淌的骨髓血,再說也是院方主動告訴患者的,如果像媒體報道的那樣是偷取,就不會主動告訴患者了。“我們唯一的錯誤就是沒有事先告知患者。”
在上官琳琳對事件的描述中,具體抽取骨髓的劉偉也挺冤的:“他就是一個普通醫生,如果沒有安排,他怎么會去抽取患者的骨髓而不告知患者?”她打比方說,“就像報社安排記者去跑線,安排小王或者小李,他能不去嗎?”
“是醫院安排的嗎?”“應該是蔡所長,他有這方面的絕對權力。”上官琳琳將此次事件解釋成手外科研究所的個人行為,他們進行這方面的科研。至于醫院高層領導是否事先知道手外科醫生偷偷抽取患者骨髓一事,上官琳琳稱自己并不清楚高層領導是否知道。但以自己的了解,這種科研醫院做得很少。“舉報者稱醫院還盜取了另外兩名患者的骨髓,是這樣嗎?”“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一件。”
在整個采訪過程中,上官琳琳反復重復這一觀點。蔡林方是這一領域很有名的專家,有學者的風范,與純粹的醫生有很大的區別,況且他已經63歲了。而骨髓事件的核心人物——蔡林方和劉偉,在事發后,都從公眾視野中消失,沒有正面回應這一事件。沈陽醫學院奉天醫院手外科研究所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蔡林方和劉偉已經好幾天沒來醫院了。上官琳琳則稱,骨髓事件對蔡林方和劉偉打擊很大。甚至連蔡林方的愛人(本院醫生)也已經幾天沒來醫院了。
干細胞研究的利益空間
什么樣的科研需要盜取患者的骨髓?
干細胞是一種未充分分化,尚不成熟的細胞,具有再生各種組織器官和人體的潛在功能,醫學界稱之為“萬能細胞”。從事創傷骨科工作多年的主任醫師李步云打比方說:“就像初生的嬰兒,未來長成什么樣子不確定,可塑性很強。”但骨髓干細胞一般不做常規的應用。
中國科學院的陳竺院士在《2004科學發展報告》中,介紹說,骨髓干細胞是人們迄今研究最多、認識最深刻的干細胞類型,具有廣闊的臨床應用價值。可以治療多種疾病,可以修復很多受損的肌肉組織。中國協和醫科大學教授邱錄貴解釋說,“干細胞的價值怎么形容都不過分”。一般的實驗程序是,先用動物(比如老鼠)的干細胞做實驗,證明了可行性和安全性后,再用人體的干細胞做基礎研究。
做奉天醫院進行的這種骨髓干細胞體外培養實驗,骨髓的來源一般有這樣幾個途徑,從廢棄的骨頭中抽取(比如手術中取下的無用的骨頭)、醫院職工或者社會人捐獻的骨髓,征得患者同意抽取患者的骨髓。邱錄貴稱自己讀研究生時就抽取過自己的骨髓,現在做導師了,有時候急缺骨髓,還是要抽自己的。
記者查閱的信息顯示,63歲的蔡林方在手外科界可謂聲名顯赫,在他長長一串職務頭銜中,最矚目的可能是沈陽市手外科研究所所長、中華醫學會手外科學會常委。在奉天醫院網站介紹中,蔡林方目前正從事骨髓間充質干細胞臨床應用性研究和組織工程學實驗研究。
“成體干細胞的研究并沒有制度、法律方面的規范。”軍事醫學科學院干細胞研究中心主任裴雪濤介紹說,相對于胚胎干細胞,成體干細胞的研究沒有什么束縛。巨大的現實利益,缺少約束的科研,這一切或許都可以看作是奉天醫院盜取骨髓事件的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