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一萬封信 作者 :高耀潔
4歲的小伉伉,還來不及感受生活的百味,還不可能對很多人聞之色變的傳染病有任何了解,就已慘遭艾滋病的侵襲而走了,他走的不遠,長眠在天山腳下。
2003年6月15日,我第一次見到伉伉時聽到他惟一的話是,“媽,你總哭啥?”那時,他像所有平常孩子那樣拉著落淚許久的媽媽的衣襟,媽媽不得不經常停下來擦拭眼淚。在講到懂事的孩子在睡覺時曾說起的“媽媽,我不和你一張床睡了,免得感染你……”,伉伉媽再 也說不出話來。這位我們所見過的年紀最小的艾滋病患者,他的癥狀已相當明顯了。
伉伉很聽話,讓他褪下了衣服和褲子,便露出了從脖子到小腿密布的膿瘡。當時,他全身發癢,不停地抓撓,每天都要吃藥,才能在睡覺時少醒幾次。從每盒8元錢的百服寧到6元錢一片的依利康,4歲孩子每天吃藥比吃飯還要準時,盡管吃了六七種藥品卻無法真正阻止他病情的惡化。
但伉伉爸說,孩子在幼兒園里已遭受歧視,即使在村子里,鄰居也幾乎不再走動,還有兩戶準備搬家,理由是“他家有個艾滋病病人”。由于村內周圍人歧視的目光,伉伉家三口奔赴新疆。
2003年10月8日下午兩點,距5歲的生日還差兩個月的伉伉,無奈地走了,他走得很痛苦,在他停止呼吸的前半個小時,還要求爸爸為他看病。伉伉說:“爸爸你去拾棉花吧,拾了棉花賣錢,給我看病……”
請看伉伉父親的來信。
伉伉爸的第一封信
高媽媽
您好:
看到您的書和您的簡介,覺得您真偉大。對祖國下一代的關心,對無辜受害者的同情、關心、幫助。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老人。
我是伉伉的爸,還有妻子、女兒共四口人,兒子叫小伉伉。家住某某市某某鄉某某村五組,我和愛人于1993年結婚,第二年生下了一女孩,日子過的還算可以。
1999年正月三十那天,是我們全家老少最高興的日子,我的兒子降生了,他生得又白又胖,取名叫伉伉。在農村受封建思想的影響,沒兒子就是絕戶頭,別人看不起,有時還受氣。我們兒女雙全,鄰居都說我命好,有兒有女,以后等著享福吧。自己也覺得是這樣,所以干勁十足,農閑時干點小生意養家糊口。
2000年8月18號,兒子因喝娃哈哈飲料生病了,先嘔吐,后腹瀉,一天5~6次,拉的全是血便。村診所醫生讓我們趕快到安徽省某縣某鄉某衛生院,經檢查診斷為“急性壞死性腸炎”,該醫院醫生說得輸血,他讓我們化驗血型。
我是A型血,妻子是B型血,兒子是O型血。
血型不一樣,我要求去血站買血,醫生說,庫血遠遠不如從身上抽的鮮血好,庫血存放時間長,質量差。這位醫生打電話要血源,不一會兒,某某鄉某某村某某開著三輪車拉來一位賣血的人。也是某某村人,光棍漢。我問某某這人的血能行嗎?他說,他經常到江蘇徐州豐縣、山東單縣、安徽蕭縣、河南永城賣血,肯定沒事。
就這樣給我的小香火輸了150毫升O型血。8月20號,醫生說,小孩還有點貧血,又打電話讓這位賣血者來抽150毫升,打進了我兒子的血管內。萬萬也沒想到,這300毫升O型血,將要奪取我兒子寶貴的生命,給我們的家庭帶來巨大的痛苦和損失。
經過多天治療,兒子出院了,回到家不到十天,兒子不僅發燒還伴有咳嗽,我村診所醫生說是“肺炎”,打幾天吊水,也不發燒了,也不咳嗽了。半月后腹瀉,從那以后經常去醫院,某某鄉衛生院院長某某診斷為“類風濕”,到某某市人民醫院檢查不是類風濕。說是連續感冒,無名熱,住幾天就回來了。那時正好是2002年國慶節。
大媽,2002年12月28到2003年正月初五,全國上下歡度春節,家家戶戶熱熱鬧鬧,我們卻在我村診所為兒子輸液。一家人十分難過,傷心。我愛人老是哭,兒子受罪,為什么老害病呢?
2003年2月18日(農歷),晚上12點,又發熱了。我給兒子服用半片安乃近后就睡覺了,到2點10分他哭了一聲就開始抽風,大約2分鐘。急忙抱到診所打一針退燒針,天一亮就開始輸液,咳嗽、高燒、皮膚癢、哭鬧,一直輸到三月初一,上午吊兩瓶水,下午寒戰發燒,就去某某市人民醫院,到醫院已是晚上8點,又是吊水(針)。
查白細胞數目,2100/L。住了4天醫生說要給兒子抽骨髓,我沒同意,因聽說弄不巧能殘廢,我想帶他到大醫院看看。
4月7號,住進江蘇省徐州市醫學院附屬醫院;4月9號,抽血化驗并檢查HIV抗體“陽性”,醫生問可輸過血?我回答輸過血。“這小孩是‘艾滋病’”醫生說。我和孩子的媽媽哭成一片,求醫生給兒子治病,4月12號,醫生把我們從江蘇攆回家里,這時已經近3萬元債背在我和愛人身上;4月15號,帶兒子到河南省衛生防疫站化驗HIV抗體“陽性”,我和愛人的HIV抗體均是“陰性”。4月23號,確認兒子是“艾滋病”,我這給誰講能救兒子呢?
4月20號,我去給兒子輸過血的醫院,醫生承認給我兒子輸過血,不輸血小孩就沒命,那人的血沒有艾滋病病毒,如果有小孩當時就得死掉。我問他潛伏期,他說潛伏啥,血液直接打血管里,死的快的很,我們這地方沒有“艾滋病”。小孩屬于免疫功能低,抵抗力差等。
我帶著小型錄音機,把他所講的話都錄下來了。當天晚上醫生某某某就給我村診所醫生打電話,讓做做我的工作,不要去告他,有話好說,你們不能恩將仇報,當時也是想救活孩子,我要知道會這樣也不給小孩輸血,小孩不就沒命了。他說《獻血法》是2000年12月份納入法律的(其實《中華人民共和國獻血法》1997年12月29日公布,1998年10月1日起施行的),你也告不贏,你也沒有錢,到最后人財兩空,倒不如我給你兩萬元,咱們一筆勾銷。
大媽,這位醫生是某某省人,曾任某某市某某鄉衛生院醫生,退休后到某某省某縣某某鄉某衛生室就醫,他領著20多人(賣血)。2000年10月份,因麻痹大意把某某省某縣某某鎮某村一小孩治死,賠一萬多元。本月搬到某某省某縣某某鎮某某村衛生室就醫。該村就是他的老家,在行醫期間,已治死好幾個小孩,都是賠錢了事。直到2003年4月20號他才不直接給病人輸血了。他講以后病人死就死,我也不輸血。
我們鄉的某某村,因賣血奪取自己生命的也不少,這個村賣血的人都和該醫生有聯系,有個賣血者名叫某某,是血頭。該醫生給血頭買個手機,一旦用血就打手機,血型對號,就自己賣,得來的錢是五花八門樣樣都干。血型不對號,就滿村找,然后把血源送到醫院,由賣血錢給他抽辛苦費。這個人天天咳嗽、發燒,可能也是這病。
給我兒子輸過血的人,一年前去世了,當時高燒、肺炎,整天躺在床上,沒有人問他,死后,堂兄出錢把他埋葬,聽說他得的就是艾滋病。
大媽,我要向您老學習,義務宣傳艾滋病的防治知識,做對國家人民、社會有益的事,讓世人引以為戒,喚起更多的人認識HIV。特別是農村落后,我是農民,生活在農村,搞宣傳方便,我們這地方很多人不知道艾滋病,聽說我兒子是艾滋病,鄰居都要搬家,不與我們一家人說話。我很想給他們說一句:“我們一家人不是壞人,我們是無辜的,艾滋病不像‘非典’那樣空氣傳播。”
最后祝大媽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心情舒暢!
此致
敬禮
您的“兒子”:伉伉爸
2003年6月10號夜
伉伉爸的第二封信
大媽:
您好!
您已77歲高齡,按說我不該喊您大媽,因您比我媽還大20歲呢。我們這有句俗語,“現叫后不改”,就喊大媽吧。我覺得媽媽總比奶奶要親得多。
我知道您身體不好,別總為別人的事操心,照顧好自己,天又熱,年紀大了,跑來跑去身體吃不消。
大媽,再過幾天我們三口人就到新疆去了。小伉伉情況不好,基本不吃東西,24小時發燒,退燒藥在他身上不像以前有效了。如果在家里待著,伉伉死了之后還得火葬,抽地。人家會說4歲小孩去火葬,大人在村里冤、瞎。如果偷偷把他埋了,肯定有人舉報,到后來還的(得)罰錢,還得丟人。我們村有一光棍老頭專舉報死人,每個500元舉報費。又加上鄰居不接觸我們,到時連個人來幫忙都沒有,我們商量一下,還是走為上策。
小伉的姐姐每次要錢,他都不肯讓我們給他姐姐,“錢得給我看病,我嘴里不白了,我身上癢癢,出血,您趕快帶我去看病”。我問他你的病能看好嗎?他說能,上鄭州找戴眼鏡的奶奶就能看好,我還讓他給我拍照片。我的兒怎會想到他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別人有病都回家,俺兒有病,我們的(得)背井離鄉,遠離我們溫暖的家,確實一說走我們一家人就難過。
大媽信寫到這,我兒子醒了,我想把他抱起來,他說:“你別摸我,我身上都是血,沾嘍你唄。”我問他能不,他說:“你身上只要不爛,就不能,要是爛了,就能沾上。”我哭的不能寫下去了,我的“心肝寶貝”太聰明了,說的話讓我傷心,他的病刺痛了我這顆沒有受過挫折的心。
我收到廣州楊先生寄來的800元。伉伉媽說:“這位好心人一次寄這么多,100或200不也能表示愛心嗎,咱們怎么謝人家,一不親,二不故,他為了啥。以后咱到他家去,一定去謝謝人家。”我已給他回信。
之后又收到上海市一位4歲的劉某小朋友寄來的大包,我給她寫過感謝信。她寄來以下這么多吃的、玩的:
喜之郎果凍一包、金獅鹽炬腰果1袋、果珍1袋、香蕉片1袋、趣多多巧克力1盒、上好佳軟奶料2袋、酸沙果汁橡皮糖2袋、金碧香薯條2袋、巧克力1袋、佛跳墻1袋、饅頭小子餅1袋、東美桃仁1袋、果仁皇巧克力1袋、牛肉曲奇1盒、喜之郎果肉果凍1袋、咬咬果凍2袋、可康牌果凍2袋、艾比熊陪睡枕1個。
還有已吃過的無法寫出,都是好東西,在我們這地方買不到。小伉伉天天抱著艾比熊睡覺。我很想對她一家人,說聲太謝謝了,給我兒子帶來這么多快樂。
上海市某某寄來小畫書、小玩具車、皮娃娃,還有熊貓書包1個,我也給他回信了,好人太多了,我以后向他們學習。我確實想宣傳防艾知識,現在伉伉還得一天天折磨我,他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到新疆先上醫院,可能要租房子住,鍋碗瓢勺,衣食住行,樣樣都需要花錢,反正也不少作難。出門在外還要防備壞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肯定想家,想女兒,掉淚的日子在后面,長這么大沒出過遠門,并且出去不是享福,是受罪,是避難,是走投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