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拜訪
4月1日下午兩點,我一時閑了下來,突然想起湯文思說過就住在附近,于是給他打電話。
湯文思說:“正巧,我剛旅游回來。三哥,你過來吧!”
我素來不拘小節,兩手空空便登門拜訪。湯文思是個熱情的主人,已經替我泡好茶,還領我看他的家。
湯文思的房子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多層建筑,朝向大馬路,樓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緊閉門窗仍然噪音不絕。這房子顯然搬進來以后一直沒有重新裝修過,像個懷舊家居博物館。五十年代的書桌,六十年代的書柜,七十年代的木板床和藤制沙發,八十年代的彩電,九十年代初期的茶幾和電風扇,唯有房間里的電腦是嶄新的。
電腦正開著,湯文思說:“我正在整理網頁上的帖子,準備付印派往全國各地。希望沒有能力上網的病友能夠從中得到一些鼓勵,振作起來。”
我知道他經濟不景氣,便問:“印刷和郵寄的費用解決了嗎?”
他興奮地回答:“默沙東公司贊助印刷,郵寄的費用從愛心賬戶中支出。”
我環顧四周,不由自主陣陣辛酸。近十來年,廣州市民富裕起來,絕大部分家庭家私電器一應俱全。相形之下,湯文思的家過于寒磣,連廣州人的基本水平都達不到。他父親是高知,退休前職位相當高,生活居然清貧到這種地步。而他,父母雙亡孤獨無依,卻只替別人操心,也顧不上為自己打算。想到這,我對他父子倆的敬意油然而生。
我們回到客廳坐下,湯文思興高采烈地向我敘說:北京愛心家園的新變化,《攜手》的創刊發布會,轉道上海與病友小舟、黎家明等人會面……
就在這時,湯文思的手機響起來。接連幾個電話,都是有關捐款的。聽完電話,他滿面笑容,“今天是愚人節嗎?我還以為是愛心節呢。剛才,幾個人說要給愛心賬戶捐款。”
我趁機提醒他,“兄弟,你現在沒有固定的生活來源,要支付的醫藥費又昂貴,簡直到了經濟危機的地步。其實,愛心賬戶上的捐款都是沖著你本人的,如果你用到自己身上,相信每一個捐贈者都會贊成。”
“三哥,多謝你關心。不過,我決不能私自動用愛心賬戶。我們都知道,近年來賺錢不容易,大多數人被迫收緊銀根,這些捐款都是熱心人自掏腰包的。他們為此額外付出了個人利益,少吃了幾頓飯,少買了幾件衣服。如果我把捐款花在自己身上,等于竊取他們的享受權利,就辜負了他們救助病人的拳拳盛意。況且,病重體弱的貧困病友比我更需要得到幫助,而我現在身體健康,理應自食其力。”
“可我聽周軍說過,你經常去傳染病院給感染HIV的吸毒者伙食費。那些癮君子,死性不改,連他們的家人都對他們徹底絕望了。捐款用給這些人,還不如給乞丐,我情愿你自用。”
湯文思真誠地說:“我曾是一個躺在病床上為藥物擔憂的人,我不愿自己被歧視,所以也不會歧視任何人。人生在世難盡如意,英雄莫問出處,患難必有根由,能給一顆絕望的心帶來甘露就夠了。在HIV的世界,人人平等,共渡困境。”
話說到這份上,我實在不忍心打擊他的熱忱,“希望他們能夠明白你這番苦心,從此改過自新。”
“人性永遠有閃光的一面,我們不妨樂觀點。光仔是吸毒的感染者,春節后他被抬進八院時,無家可歸,陷入絕望的狀態,人也半癱了。如今,他不僅戒了毒,還主動幫助照顧鄰床病人。他對我說:‘你們這樣對我,我也應這樣對他人。’愛心賬戶僅給了他幾百元的生活幫助,他便有如此的轉變,我們應看到愛是無價,一點點的關懷已能使冰凍的心復蘇。”湯文思詢問道,“我現在要去醫院探望他,你有興趣嗎?”
老實說,我對吸毒者沒有好印象,但我愿意陪湯文思走一趟。
下了樓,湯文思去買水果,“給他們換換口味。”
我搶先付了款,嬉笑說:“只當扔給乞丐了。”
湯文思提醒,“三哥,他們終歸是病人,你不會給臉色他們看吧?”
“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只讓他們看笑臉。”
到了廣州第八人民醫院,湯文思熟門熟路,最后徑直來到光仔房間。
光仔正躺在床上看書,見了我們趕緊坐起來整理衣衫,笑吟吟打招呼:“T哥,北京之行如何?”他瘦得皮包骨,面無三兩肉。
湯文思說:“形勢一片大好,政府現在非常注重這個病,病人解困的日子快到了。這是《攜手》的創刊號,我們都可以給《攜手》投稿,稿費雖然不多,但能幫補生計。——你最近行走利落些嗎?”
“慢慢拖著步走,不用攙扶。只是特別虛弱,頭也痛,睡得不安寧。”光仔的架勢,就像面對兄長一樣。
我插嘴:“你可能是營養不良。”
光仔不解,“我經常煲湯喝啊,煲湯的錢還是T哥每周送過來的。”
“廣東人一般光喝湯水不吃肉,這是不科學的。人體每天需要補充蛋白質,而蛋白質不溶于湯水,你應該連湯帶肉一起吃。”
湯文思穿梭幾個病房派水果去了,我便問光仔怎么把自己搞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光仔回答:“打毒針啰。注射到大腿根的大靜脈比較快見功效,針打多了,長了腹股溝腫瘤,大腿發炎腫脹,像大冬瓜那么粗。”
“其實,只要不共用針筒是不會傳染的,你不知道嗎?”
光仔感嘆,“在感染之前,我從來沒想到過艾滋病這回事。即使知道,毒癮上來時,整個人非常焦躁瘋狂,完全喪失理智,哪里顧得上找干凈的針管。結果,吸毒毀了健康,害得我眾叛親離。去年11月,《廣州日報》報道了我患病的情況,親戚朋友都避而遠之,老街坊退避三舍,害得我媽連門都不敢出,見人抬不起頭。我媽怨恨我,不認我這兒子,要同我斷絕關系。現在可真后悔。”
我問:“你吸毒多久了?”
“1993年開始吸毒,入過三次戒毒所。”
“你有把握戒毒嗎?”我盯著追問。
光仔回答:“我已經戒掉了。”
這時,湯文思回來了,滿頭大汗。清明前,廣州的氣溫最宜人,他流的是虛汗,表明身體仍然很虛弱。虛弱的滋味我很清楚,動不動虛汗淋漓,胸口作悶,渾身軟塌塌,腰酸腿疼,坐著覺得累,躺下睡不著,干什么都有心無力。
和湯文思道別以后,我想得很多。他是個身體尚未復原的艾滋病患者,每天還得服用大量的藥物,卻拖著虛弱的身體整天為病人和恐艾者奔波。而我作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何曾為別人做過什么?
十八歲的時候,我是個愛看星空的女孩子,曾經為流星的墜落而揮淚,寫下“它雖然消失了,但它的光輝卻照耀了幾個世紀”的感嘆,立志成為像魯迅那樣警世的作家。在大學里同學們愛玩一個游戲,相互詰問“你是誰?”,借此抒發各自的抱負。我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句:“我是我自己。”那時的我豪情萬千,決心當一位自信自立自強的時代女性,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經濟發展使生活素質一天天提高,精神空虛卻一日日嚴重——純良的心已經被利欲熏染,遠大理想也讓世俗的習性和自身的怯懦給抹煞了。我是誰?如今三十四歲的我飽經滄桑,顧影自憐,在挫折面前百般無奈。
對比湯文思,一個剛從鬼門關走出來的艾滋病患者,竟能堅強樂觀地投入新生活,我著實為自己感到慚愧。難道我這一輩子就行尸走肉過下去嗎?
轉自:天涯社區 作者:容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