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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訊 (記者 周欣宇)
第一次走進趙駿的家,曲江濤突然喘不上氣來。他覺得,空氣中彌漫著的,是一種“死亡的味道”。
瘦瘦小小的趙駿,光著上身,挺著皮球一樣脹鼓的肚子,面無表情地坐在板凳上。全身上下無數鮮紅的疙瘩潰爛流膿。環(huán)顧四周,除了一張木板床,整間屋子空空蕩蕩。幾個干裂的饅頭躺在笸籮里,上面爬滿了蒼蠅。
這個家里有5口人不久前因艾滋病先后辭世,其中包括趙駿的父母。幾年前,他們?yōu)榱双@取兩袋血換53元錢和一袋雞蛋糕的收益,賣血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趙駿一出生,便從母體感染了病毒。奶奶因接連失去親人瘋了,而兩個叔叔拒絕撫養(yǎng)這個有病的孩子。
不久前,以趙駿為主角的紀錄片《潁州的孩子》,與另外7部影片一起,入圍第79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獎。這些影片中將有3至5部,于明年1月23日獲提名,角逐本屆奧斯卡桂冠。這部紀錄片以安徽阜陽潁州地區(qū)的艾滋病兒童為拍攝主題,由旅美華人女導演楊紫燁執(zhí)導,曲江濤擔任攝影。
那種“死亡的味道”,在一年多后的今天,仍然令曲江濤刻骨銘心。每當談起這個話題,這個30歲的攝影師,總要一支一支地燃起煙,原本輕松的談話也瞬時變得艱難起來。
“開始時真犯怵,拍了一次之后就不想去了。”他深吸幾口煙,一副自嘲的表情。
夏天,曲江濤在艾滋病患者家拍攝,兩條腿上被蚊子叮了40多個包。他心想:“這蚊子要是剛咬過艾滋病人怎么辦?”去年春節(jié),他和導演又在艾滋病患者家吃餃子。
“說不害怕是騙人,但絕對不能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來,因為這些人其實特別敏感。”他笑笑,“但到了后來,我從心里盼著能多去幾次。因為有的人,也許下一次就再也見不到了。”
去年春節(jié)剛過,曲江濤接到當地人的電話,說趙駿的奶奶去世了。在安徽一家民間機構“阜愛協(xié)會”的幫助下,有一對夫妻愿意收養(yǎng)趙駿。他們也都是HIV病毒攜帶者。聞訊,曲江濤立即坐上從北京開往阜陽的火車。
趙駿被送走的那天,曲江濤是流著淚完成拍攝的。
這個沒有人知道確切年齡的孩子,被兩個叔叔送到收養(yǎng)者李山峰夫婦的家。新媽媽摟著戴綠色絨線帽、穿黑棉襖的趙駿,一個勁地夸:“這孩子長得真好!”一家人圍著他,樂得合不攏嘴。
自始至終,趙駿一直低著頭,沒有表情。跟蹤拍攝幾個月了,曲江濤從沒聽他開口說過話,也沒見過他有任何表情。他曾私下問過趙駿的叔叔,這孩子是不是不會說話?叔叔回答說,自從父母去世,趙駿就不再說話了。
傍晚,兩位叔叔走了。趙駿還是沒說一句話,表情漠然,好像他與整件事無關一樣。新家的哥哥領著他出去玩,剛走出院子,卻突然發(fā)現,兩行眼淚在趙駿臟臟的小臉上無聲地滾落下來。
“他哭了!他哭了!”小哥哥驚訝地喊起來。趙駿仍然低著頭,眼淚泉水一樣噴出來,卻一聲也不吭。
一旁拍攝的曲江濤剎那間理解了這個孩子:“他心里什么都懂,可他能怎么樣?所以他什么也不說!”他頓了頓,有些哽咽,“當一個人被踩在最底下的時候,任何事都能平靜地接受。這些,平時我們理解不了。”
一年多的拍攝過程中,最令曲江濤感到溫暖的,是在趙駿被送到新家之后的一段時間。他發(fā)現,趙駿說話了,甚至會跟他打鬧著玩了。
“打你!打你!打死了!”趙駿樂得上氣不接下氣。曲江濤配合地倒在床上,閉眼,吐舌頭。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那時候,你會完全忘了他和別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樣。”曲江濤說,“那是趙駿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曾送給趙駿一個黃色的收音機。這個收音機成了這個孩子形影不離的伙伴。
趙駿到新家3個月后的一天,曲江濤拍到了他最喜歡的一幕。新爸爸李山峰抱著趙駿,走在一片金黃色的花海。他們是去接新家的小姐姐放學。趙駿手中舉著一大把野花,笑容綻放在小臉上。
“你說,姐姐過來拿花呦!趕快呦!”李山峰這樣教趙駿。
“過來拿花呦!趕快呦!”趙駿揮揮手里的花,跟著喊。父子倆同時咯咯地笑起來。
舉著攝像機看到這一切,曲江濤的心跟著明朗起來。他以為,這個孩子的苦難也許就此結束了。但是,幾個月后,當曲江濤再一次來到阜陽,情況卻發(fā)生了逆轉。
因為國內沒有專門針對兒童的抗艾滋藥,趙駿只能按照成人藥一半的劑量服用,但副作用大,效果也不好。趙駿的身體越來越差,大小便常常拉在床上,還長時間高燒不退。李山峰一家決定不再收養(yǎng)趙駿了。
曲江濤記得,李山峰倚在門框上,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低沉地說:“不是不想養(yǎng)。可是看到他讓我害怕,怕自己有一天跟他一樣。”
離開李家前,新媽媽喂趙駿吃藥,哄他說:“我的乖,能得很。甜不?”
趙駿費力地咽下藥片,癟癟嘴,艱難地吐出一個字:“甜。”
最終,趙駿被送往一個新的家庭。在紀錄片中,趙駿的故事結束了。曲江濤再也沒見到這個不幸的孩子。有時候,他會給聯系收養(yǎng)趙駿的機構打電話,問問他的情況。他希望能找個時間,再去看看這個孩子。
令曲江濤牽掛的另一個艾滋孤兒王欣欣,是個16歲的漂亮女孩。通過“阜愛協(xié)會”,一位美國老太太定期托人給她帶來專門的兒童抗艾滋藥物。據說,欣欣是已知由母嬰方式獲得HIV病毒的人群中,存活時間最長的。
曲江濤記得,最初見到欣欣時,她頭發(fā)亂糟糟地粘成一團,臉色陰沉,脾氣暴躁,還不停地咳嗽。跟她熟了以后,他發(fā)現,欣欣其實很愛美,特別喜歡偷偷照鏡子,梳頭發(fā)。
“她脾氣大,是因為心里的苦沒處訴說。”他嘆口氣說。欣欣的大姐早就出嫁了,婆家聽說她的小妹有病,不讓回娘家。相依為命的二姐因為害怕,一個人跑了。
曲江濤搖頭嘆息:“這就是很多艾滋孤兒需要面對的現實,別說外人,就連親人都歧視他們。”
曲江濤有一個明顯的感覺,最初去拍攝時,左鄰右舍對艾滋孤兒們似乎都唯恐避之不及,更沒有孩子愿意跟他們玩。可漸漸地,人們的態(tài)度好像緩和了不少。
“我們去了,總會抱抱他們,在他們家里吃飯。村民慢慢開始覺得,跟他們接觸也是安全的。”曲江濤分析說。
據統(tǒng)計,中國約有7.5萬個孩子因父母患艾滋病而成為孤兒。“他們遭受著人們的歧視,親情的冷漠,疾病的折磨。”曲江濤說,“可他們卻生活在最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
長達一年半的拍攝中,十幾個艾滋孤兒的故事被收入曲江濤的鏡頭中,可最后剪輯出的影片只有短短39分鐘,多數孩子的故事都被剪掉了,曲江濤覺得頗為遺憾。
他忘不了,一個奶奶一邊講述要把一對雙胞胎孫子送人,一邊嚎啕大哭的情景。他也忘不了,剛剛失去父母的黃家三姐弟,在給父母上墳時撕心裂肺的哭喊。
因為害怕束縛,曲江濤2001年從新疆電視臺辭職來京后,一直拒絕任何固定工作。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自由人”,有感興趣的題材便忙活上幾個月,沒有也便樂得自在。他曾用一星期時間,花費600元,以自己在北京生活的經歷為題材,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部電影短片,居然獲得第16屆東京錄影節(jié)優(yōu)秀作品獎。他也曾拍過有關同性戀的紀錄片,甚至有過被男同性戀者追求的尷尬經歷。
而現在,曲江濤最大的愿望是,能把這幾個孩子的故事一直跟蹤下去。“這是很少的值得我長期堅持的事情之一。我突然發(fā)覺,如果能一直做這件事,一直和這幾個孩子在一起,絕對不是什么束縛,而是一件非常有意義、非常幸福的事。”他動情地說。
今年6月,在華盛頓電影節(jié)上,《潁州的孩子》獲得國際衛(wèi)生紀錄片最佳獎。盡管還沒有在國內公映,已有一些看過影片的外國人,表示要幫助趙駿和欣欣,并給他們寄去捐款。
然而令曲江濤擔心的是,紀錄片中拍攝的孩子只是極少數,那7萬多個在相同的陰霾里掙扎的艾滋孤兒們,又是一種怎樣的悲哀?他們能否得到世人的關愛和幫助?
“我能做的,只有用鏡頭記錄他們的故事,感受他們的傷痛。”曲江濤搖搖頭,“但是,一個人、幾個人、一部紀錄片的力量畢竟太小了。”
(文中趙駿、王欣欣、李山峰為化名)(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