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頒獎時你打算說些什么?
高耀潔:兩句話。感謝希拉里女士,感謝胡錦濤主席,感謝他們能讓我站在這兒領這個獎。
高耀潔在中國是一個符號。
公眾稱她為“中國民間防艾第一人”。1996年,身為河南中醫學院退休教授的高耀潔發現因輸血感染艾滋病病例,此后一直為改善中國艾滋病防治現狀而奔走。10年來,盡管阻力重重,也難得被子女們理解,但她從未妥協過。
對中國很多艾滋病人來說,她是他們生命結束前夕惟一的朋友。作為他們絕望死亡的見證人,她被一個又一個艾滋病人委托,希望高記住他們的故事。
世界婦女權利組織“生命之音(Vital Voices Global Partnership)”將年度“全球女性領袖”獎頒給了她,因為她的正直、無畏,也因為她多年為中國艾滋病人權益所做的貢獻和艱辛。在赴美領獎前夕,高耀潔從未想過她會驚動中美兩國的高層:美國總統候選人、“生命之音”組織名譽主席希拉里專門致信中國高層領導,希望能在美國接見這位全球知名的中國防艾專家。
北京時間3月15日上午,美國華盛頓,頒獎典禮在這里舉行。80歲的高耀潔站在臺上,穿著她喜愛的帶花紋的黑色素服。
感謝希拉里幫我寫信
南都周刊:赴美簽證什么時候拿到的?
高耀潔:到北京之后,23號(2007年2月23日)吧。美國駐華大使館派人親自送了過來,給了一個一直照顧我的志愿者,算是轉交給我。這個簽證,早一個月就應該給到我的。
南都周刊:聽說從鄭州來北京時,是河南省政府的人送你上的飛機。
高耀潔:對,政府啊、衛生廳啊一些人來送。之前一天(河南)省委的領導給我來電話,說尊重我到美國領獎的個人意愿,轉天他們就來送我。其實,我雖然80了,還是能走得動的,不用他們大老遠來送。
臨走時(他們)向我提了一個要求,讓我到美國后,以艾滋病的名義成立個基金會,給河南弄些捐款,我拒絕了。
南都周刊:以前一直窩在家里,這次出來領獎,到處走走,感覺怎么樣?
高耀潔:壓力挺大的,壓力一直挺大的,也不知道以后的路在哪,我是80歲的人了,沒有什么心情了。這回頭一次出國,也一直窩在賓館里,只出去了幾次。一是我哪都不認識,歲數也大了;再說,被人認出來也麻煩。
前幾天我去美國國會大廈,路上被兩個黑人攔住,嚇我一跳。他們說認識我,你是高耀潔對不對,我們在報紙上見過你,佩服你。還非要和我握手。
南都周刊:那不是挺好嗎。
高耀潔:支持我、贊同我的人是挺好,萬一也有不喜歡我的人呢?我看國內不喜歡我的挺多的,得罪人太多嘍。
南都周刊:那這幾天,你覺得別人對你都持什么看法?
高耀潔:這幾天沒怎么出屋,太忙了,不停地有人來串門。剛剛還來了6個國家的記者,6個人結伴來的,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光知道連西班牙的記者也來了,問了問我的情況。
他們是贊同我的,過來看我的都是支持我的,支持中國艾滋病防治工作的。在國會大廈還見了不知道是誰的很多官員,聽說(他們)都想見見我。
南都周刊:看來絕大部分人都很喜歡你,希拉里不是也希望接見你嗎,還為你寫了信。
高耀潔:哈,目前看來確實是這樣的,這次能來也很感謝她。希拉里也很精明,她現在在競選下一屆美國總統,一個女人,了不起啊。她幫我寫信,要接見我,這邊很多華人都很贊同,好多人給她捐款,說要給她投票,弄得可熱鬧。
南都周刊:據說你這幾天身體不太好?
高耀潔:也沒什么事。我這身毛病太多了,老伴過世后,我這高血壓跟心肌缺血的毛病嚴重了不少,一直是吃藥維持著,我來美國帶了3個月的藥,但忘了帶治腹瀉和睡眠的藥,正想辦法弄。大體上沒什么問題,也許是水土不服。
美國人對艾滋病人挺寬容
南都周刊:接觸過美國防治艾滋病的人嗎?那邊是什么狀況?
高耀潔:前兩天出去參觀了一個美國的艾滋病救助組織,名字我忘了(記者注:是Housing Works)。那里是把他們找到的無家可歸的艾滋病人都收到一起,管吃管喝。一些攜帶者還在那個組織做一般的事務性工作,幫助那些發病者,這個組織還弄面包房,自己賣面包賺錢,來養活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弄得挺好的,光是員工就400多人,規模特別大,我很吃驚。
南都周刊:你和他們有交流嗎?
高耀潔:通過翻譯有點交流,感覺和咱們那邊不一樣。
這邊人們對艾滋病人都比較放得開,挺寬容,(艾滋病人)自己就說自己有艾滋病,很少被歧視;咱們那邊打死也不敢提啊,臟病,見不得人。
據說美國艾滋病人的主要傳染途徑是吸毒和性傳播,同性戀,當時還有個女孩跑來跟我說,她是被強奸傳染的艾滋病,跟咱們那兒的血液傳播不太一樣。
我感覺他們塑造了一種氛圍,大家把艾滋病當一種慢性病看待,病人們就不會有太多的障礙。這辦法挺好。
不能誤導人們輕視血液傳播艾滋病
南都周刊:看來,美國和國內的救助水準確實差別挺大。
高耀潔:嗯,這個國家富裕,我觀察就是窮人也比較富。我拿的工資是教授級別的,到這邊什么也不敢買,太貴了。
咱們那邊救助不到位也是個很大的缺陷,很多艾滋病毒攜帶者得不到很好的救助,直到死亡。國家救助得比較好的地區也只是那幾個試點縣,我看就像做廣告,給人看的。
有關救助對象不普遍的問題,我離開北京之前,衛生部副部長王隴德來看我,也是承認的,他同意我這個觀點。
南都周刊:他都說了什么呢?
高耀潔:他跟我說代表吳儀副總理來看看我(記者注:副總理吳儀曾前往河南看望高耀潔),他也承認中國的艾滋病傳播中,血液傳播是很重要的一塊。他很誠懇,和我以前見到的官員學者都不太一樣,那些人成天說吸毒賣淫是主要途徑,哪來的證據呢?
我看他們都沒怎么認真到下面去看看,農村里因為賣血回輸感染上艾滋病的人有多少,農民哪里有錢吸毒嫖娼?我說,在中國,講話要憑良心,不能誤導人們輕視血液傳播這一塊。
王隴德主要跟我說了三點:首先是承認血液傳播,而且現在賣血轉入地下,監管很難;其次,宣傳不力,人們得不到正確、有效的信息;最后就是救助不普遍。據我觀察,國家實行的“四免一關懷”到下面全變了樣,我就說:“村騙鄉,鄉騙縣,一路騙到國務院。”我當時就和王隴德說,我老婆子80了,就圖一句真話,如果都像你這樣說話的,就真的不會有那么多矛盾了。這個王隴德是我近年來見過的幾十個衛生官員里面態度最好、最誠懇的一個了。
除了出書,我只能演講了
南都周刊: 艾滋病也不單單是衛生防御的問題,出現之后就變成了社會問題。
高耀潔:對啊,王隴德跟我說,我給你留一個地址,你發現了什么就直接跟我說,東西寄給我,我給你處理。但是我就想,現在都轉入地下了,我一個老婆子能發現什么?我一去,人都跑光了,即便我告訴他了,靠他一個人,管得過來嗎?
這是個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在中國,如果還不對艾滋病進行控制,以及有效的救治疏導,就會釀成和國外完全不同的事。那些艾滋病患者得的是絕癥,沒有什么盼頭了,不會有什么顧忌了。這些家庭都至少有兩個孩子,父母死了就變成艾滋孤兒。他們這一代要幾倍于他們的艾滋病父母們,他們沒有什么再可以失去,就開始流浪、聚集,到時怎么辦?發展下去,這將是一場國難。
南都周刊: 但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持你再去救助別人了。
高耀潔:我弄不動了,十幾年前還行,現在80了,走多了就不行。我只能干我力所能及的,到死。我還有個心愿,不知道完成得了完成不了。
南都周刊:提個挺殘酷的問題,你覺得自己還能干什么?
高耀潔:除了出書,就是給年輕人、大學生演講了,讓他們知道真實情況。他們也許比我有辦法,也有體力、精力,比我強。所以我到處演講,北京我講了7所大學,上海12所,南京11所,我這回回去還打算在一些省份講,就是不知道讓不讓講了。
南都周刊:聽說美國大學也都邀請你去講座。
高耀潔:是的,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的大學都要去,給這邊的大學生講一講,前兩天還給華盛頓一些艾滋病NGO講,還要給華人華僑講。
我這回帶著我那些照片來的,帶了一堆,以前河南省有些人說,你高耀潔是騙子,你講的都是瞎話,中國沒有艾滋病。哈,我后來講座都帶著照片,這個讓人信服。艾滋病這個問題,蓋蓋子是解決不了的,你必須讓他見光。不說不提,病就沒有了?我不相信。
南都周刊:美國人以及美國華人對中國艾滋病問題怎么看?
高耀潔:他們都挺天真,不過聽我說了之后挺震驚。他們不知道,沒聽說過,以前也沒人說。
再次獲獎也許是一種震撼
南都周刊:你見到希拉里了嗎?
高耀潔:還沒有,聽說她是迫不及待地要見我,但好像競選特別忙,通知了幾次時間最后都更改了,我現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不過,我給她準備了禮物,就是我的書,還有一個反映中國艾滋病狀況的記錄片。
南都周刊:見面時打算說點什么?
高耀潔:也就是兩點吧,首先要感謝人家,幫我寫信,又給我頒獎(記者注,給高耀潔頒獎的是美國著名記者);另外就是談談艾滋病的血源性傳染以及救助的問題。
南都周刊:據說你的獲獎感言經過改動?
高耀潔:是的,這邊(即“生命之音”)有3個人幫我料理事情,那天給我一個1分鐘的發言稿,說我念就行了。我給扔了。我說,我不說這個冠冕堂皇的話,如果有誠意的話,你們應該事先找我商量后再擬,要尊重我個人的意見。我也不穿你們給我準備的衣服。我自己得獎,自己說,不用你們。
南都周刊:現在還是不穿紅?
高耀潔:你也知道,我老伴去年過世的,我還在守孝,不能穿紅的,我自己帶了一件以前買的黑衣服有花紋的,我覺得就挺好。
南都周刊:頒獎時你打算說些什么?
高耀潔:兩句話。感謝希拉里女士,感謝胡錦濤主席,感謝他們能讓我站在這兒領這個獎。
南都周刊:這次你去領獎了,之前幾次卻沒能成行。你覺得事情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嗎?
高耀潔:這倒是真的,至少我覺得這是中國整體進步的一個表現。我之前5次獲國際上的獎都沒去,聯合國頒發的健康人權獎(記者注:喬納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獎)沒去成,商業周刊的亞洲之星獎沒去成,時代周刊的亞洲英雄獎沒去成,拉蒙-麥格賽賽公共服務獎也沒去成,還有個日本人發的獎,我不太喜歡日本人,所以沒去。
這回日本說還要發給我獎,我也還在考慮去不去。
南都周刊:對于中國防艾來講,你再次獲獎能有什么幫助嗎?
高耀潔:不知道。也許是一種震撼,也許不能,很難說。中國的艾滋病問題必須由政府來解決,否則希望不大。靠民間,靠我這樣的人,力氣太小,聲音太弱,人們太會逃避,遺忘了。
南都周刊:你剛才說你還有點心愿,是你的書嗎?
高耀潔:對,我還有兩本書沒有出來(記者注:《十年防艾路》、《艾之殤》),這回回去后就要到廣東找出版的人問問,到底什么時候能出。我死之前是想把書都出完,不想留下什么遺憾,這是最后的愿望了。
南都周刊:美國之后你還要去香港、廣東,那什么時候回河南?
高耀潔: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回河南,心里不自在,呆在河南特別難受。
南都周刊: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高耀潔:我也不知道怎么辦,都沒想好,只是先不想回河南。但我今年80了,往后時日無多,在外面到處流浪,什么時候算是個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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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艾滋病情況
據《2005年中國艾滋病疫情與防治工作進展》報告,截至2005年底,中國有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約65萬人(54—76萬人),其中艾滋病病人約7.5萬人;2005年新發生艾滋病病毒感染約7萬人,因艾滋病死亡約2.5萬人。
中國艾滋病防治工作的總目標是:到2010年全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控制在150萬人以內。
河南艾滋病情況
據新華社報道,截至2006年12月31日,河南省累計報告艾滋病病毒感染者35232人,其中現癥病人21828人。全部感染者中,既往有償供血者占四分之三以上;職業以農民為主,占90.8%;感染者年齡30至50歲的占68.54%。
河南省的HIV感染者主要集中在既往有償供血人員群體,原因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一些單位和血液制品企業在一些貧困農村擅自設立單采血漿站,非法采集原料血漿,違規操作造成的感染,而且主要分布在農村地區。
高耀潔著作
《艾滋病與性病防治》(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年)
《鮮為人知的故事——艾滋病、性病防治大眾讀本》(中原農民出版社2003年)
《一萬封信:我所見聞的艾滋病、性病患者生存現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
《中國艾滋病調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5年)
來源: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