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邢臺艾滋病真相調查之一
王克勤
【摘要】 河南省的上蔡縣是中國最為著名的艾滋病高發區,那里的艾滋病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賣血”.但在河北省邢臺市記者看到,這里眾多的艾滋病人卻有著別樣的共同特點:——到醫院看病——醫院動員‘輸血’——發現感染艾滋病.河北省衛生廳公布:河北省艾滋病八成感染者禍于血。邢臺許多的艾滋病人為什么會有“醫院輸血”這樣一個共同特點呢?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中國經濟時報用了整整8個版面,長達4萬多字)。
8歲的小女孩甜甜
8歲艾滋女孩:“我要媽媽!”
“好閨女!你過來,以后,娘無法給你梳頭了!”
“你爹給你梳不好,娘給你把頭發剪了吧!”
8歲的小女孩甜甜(化名)有著與其他女孩一樣美麗的小辮兒,兩年前,躺在自家病床上的媽媽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狠心”地剪掉了甜甜那烏黑的一頭長發,從此,甜甜一直保留這樣一頭短發,如果不是她穿著一身肥大的裙衣,看上去她更像男孩。
甜甜的媽媽與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希望自己的女兒漂亮,為什么她要親手剪掉女兒漂亮的秀發?
這是一個生命接近極限的時刻,一個彌留之際的母親對于自己留在人世間唯一親骨肉最無奈的關愛。
媽媽永遠地走了,只留下甜甜和極度痛苦中的爸爸。
甜甜的媽媽被艾滋病奪走寶貴生命的那一刻!僅僅34歲。如今正在村小學三年級讀書的甜甜也被確認感染了艾滋病毒。
甜甜的家在河北省邢臺市沙河市冊井鄉張溝村,這是一個遠離城市的小山村。
碎磚塊壘起的院墻、七八塊木板釘成的柴門,與兩邊鄰居家整齊的院子房子形成非常大的反差,院子的中間有兩間紅磚蓋建的平房。其中的一間平房里放著一個雙人大床,這個大床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
“孩子她娘就死在這張床上,如今我們父女就住在這上面。”
甜甜的爸爸從箱子里拿出一張白紙條,上面用紅筆寫著“愛妻,生于
甜甜的媽媽,一個農村婦女,她是怎樣感染上艾滋病的?又是如何“冤死”的?
一個年僅8歲的小女孩甜甜又怎么可能成為艾滋病毒攜帶者呢?
媽媽的死亡之路
甜甜與所有的孩子一樣,原本有著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今年9月初,甜甜的爸爸曾經給記者寫來一封信,他在信中是這樣說的:“我和我亡妻在1995年結婚,婚后和其他人一樣,男耕女織,雖不富裕,倒也相安。1997年,我女兒出生,這無疑給我們家增添了歡樂和動力,我在外打工,妻在家料理家務農活,憧憬著未來的好日子。這期間我妻子雖說反復有感冒、發燒、流鼻涕、體乏等癥狀出現,女兒也經常反復腮腺腫大、發燒,但這些都未能讓我們預感到災難的降臨,只以為是常見病而已。
直到2003年秋忙時節,我妻子口中生瘡,體困力乏,不思飲食,久治不愈。約在公歷
第二天清晨,我同妻子一道到市中醫院檢查,化驗結果:可疑。后經介紹趕至邢臺市疾控中心,初診為艾滋病,此后省疾控中心確診了。
當邢臺市疾控中心的化驗結果告訴我們時,我和妻子都傻了,什么話都不會說了,相對沉默,我們都明白,將會發生什么。我的思緒雖然千頭萬緒,但我不得不克制自己,故作鎮定去安慰妻子,告訴她醫生說了,化驗結果不一定準確,并攜妻乘車趕回家中。
根據疾控中心醫生的建議,第二天我攜帶女兒前往化驗,結果禍不單行,女兒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甜甜的爸爸給記者出示了她們母女倆的兩份《HIV抗體檢測確認報告》,
回到家中,妻子急切地問我:孩子怎么樣。我不敢告訴她實情,只說孩子沒事。從妻子那郁悶的眼神里我看到她有了一絲安慰,而我的感情卻再也無法克制。不敢面對妻子,自己躲到廁所里失聲痛哭。”
“從確診到離開人世,也就40天。”
甜甜的爸爸告訴記者,“在我妻子病重期間,她曾一度拒絕吃藥,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她沒有生還的可能了:此病是絕癥。我也知道她的另一個目的就是不想為本不寬裕的家庭再添負擔。但是為了不應失去的生命和沒有希望的希望,我苦苦勸說我那苦命的妻子接受治療,也托人在北京地壇醫院詢問療法,然結果都是令人失望的。”
在從邢臺檢查回來的前20多天里,“我妻還能在我的攙扶下上廁所,在院子里坐一會。只是耳朵的聽力急劇下降,口腔癥狀日漸加重。”
然而,霜降的那一天,“她對我和前來探望他的內弟說,自己感覺身上一點體力都沒有了。”
甜甜的爸爸在信中是這樣寫的。
“那天晚上,我牽著病床上憔悴的妻子的手說:‘你與我說會話吧。’她望了我一眼,有氣無力的說,我對不起你,沒給你生個兒子。有機會再成個家,生個或抱個男孩,為了以后有人照應你,好好照顧甜甜。
面對善良的妻子,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失聲痛哭,告訴她不要顧及我,保佑孩子。如果甜甜日后有什么不測,你把我也叫走(因為孩子的事情她不知道,我又不忍把實情告訴她,增加她的思想負擔),而孩子的未來又是未知數,我雖然僥幸避過此難,而這個世界上已沒什么事值得我留戀的了。有的只是生不如死,無絕期的恨。
沒想到這段話竟是我與妻子的生死話別,在剩下的日子里,她已經臥床不起,而且已聽不到常人講話了,喉嚨也發不清音了,縱然有時看到她嘴里在吶吶地說,但是什么話我已聽不清了。大約農歷十月七、八、九這三天里,也就是她離開的最后三天里,我妻進食已相當困難,我熬制的草藥送到她嘴邊,她卻難以喝下。買的流食也只能靠我用湯匙從嘴邊慢慢送下,而且呼吸困難,喉中有痰,我曾示意讓她咳出,然而失敗了。
農歷十月初十這個令我終生難忘的黑色日子,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清晨,我為已上學的女兒做飯,忽然聽到妻子微弱的呼叫聲,我的心一下繃緊了,急忙趕到她身邊,發現她已奄奄一息:從喉嚨里斷斷續續傳出似是甜……甜聲,我忙把孩子叫到她身邊,告訴她,孩子在這,你放心,我不會讓孩子受到任何委屈。面對慢慢合上眼睛的妻子,我哭著叫著,你回來,你回來,你不要走,你不該走,我和孩子需要你。
然而,她,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個善良的妻子和母親,一個有著許多未了心愿的人,卻帶著對丈夫和孩子的眷戀,帶著滿腔的怨恨,離開了人世,終年僅三十四歲。
我茫然了,凄涼的守在妻子身旁,任淚水無休止的流。抬頭望望窗外的天空,天蒼蒼地茫茫,天啦,我妻何罪之有!不該呀不該,我兒生來無辜,心底無罪。既生之何夭之,我又有何罪,卻生不如死。我叩地,我犯了何種天條地規,落得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難道去醫院生孩子錯了嗎?那可是救死扶傷的地方啊!”
甜甜的媽媽被艾滋病奪走了年輕的生命,那么甜甜的媽媽是如何感染上艾滋病的呢?
媽媽是“冤死”的嗎
“是醫院殺了我的妻子與孩子!”
軍人出身的張記錄從柜子里取出一把匕首,這是他當年參加對越戰爭時從前線帶回來的紀念品。“如果不是要承諾給妻子臨終的托付,不是考慮我死后孩子沒人管,我早跟他們拚了!”
記者先后三次見到張記錄,這個漢子每次都淚眼汪汪,激動時拳頭捏的嘎嘎作響,感覺他快要爆炸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我們太冤枉了!”
“艾滋病傳播主要有三個途徑,性、血液、母嬰,已經確診我沒有這個病,從小生長在這山溝的妻子沒有可能接觸到有這個病的人。妻子的作風與為人在村里是人人稱道的。”
“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血液,她這一輩子就輸過一次血,生孩子時輸了血!醫院便把艾滋病輸給了她,吃娘奶長大的甜甜也便被害了!”
對此,張記錄提供給記者的材料上是這樣寫的。
“
血常規化驗得出我妻子因妊娠反應出現貧血,需要補充血液,于是醫院在農歷18日為我妻輸血800毫升,(供血者姓王,因時間太久,名字記不清),并交付現金920元。
23時30分左右,護士長韓仙梅抱著我女兒找到我,告訴我女兒于23時15分出生,并一同到一樓接生室稱重。
晚1點左右,我妻子從手術室推出,待常用藥輸完后,即輸上血液400毫升,交付現金460元(供血者為徐,名字記不清)。
七天恢復觀察期后,即農歷
在生下女兒后,我妻子經常身體欠佳,易發燒,隨時間推移,逐漸飲食減少,身體虛弱,四肢無力、失眠。女兒身體也一直反復感冒發燒,腮腺腫大,經多方治療,效果不佳。”
“2003年9月,我的妻子與孩子被永遠的判了死刑。”
為此,張記錄寫了四條理由陳述自己的意見。
“那么病源從哪里來?本人認為只有在康泰醫院住院期間輸血所致。
第一,住院期間,醫院曾為家妻輸血1200cc(分兩次,前800毫升,后400毫升),且供血來源為私人輸血(王順英曾說過,咱有自己的輸血隊,都領有健康證的)。第二,我妻子身體自生下女兒后,一直欠佳,近期尤為嚴重,且癥狀和發病規律年限符合HIV。第三,醫院在輸血來源上屬違法采血和輸血,有此隱患,不得不疑。第四,我女兒身染此病,完全是由當時其母輸血或哺乳所致,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綜合上述理由,本人認為,造成如此嚴重的人為傷害事故,完全是由康泰醫院在采血、輸血過程中不經檢驗、違規采血所造成,它使我的妻子和女兒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無情的剝奪了她們的生存權,使我原本和睦幸福的家,變得支離破碎,而我本人也面臨著被感染的可能,每天生活在生與死的恐怖之中。”
張記錄曾經多次到這個醫院討說法。他告訴記者:“他們要我出示輸血單,我說這些都在你們這里。后來我明白了,我們出院時連病歷都沒有。于是我一直向他們要病歷,但到現在也沒有要上。我們農民怎么能打過他們的官司呀!”
到底是不是這樣呢?記者曾經兩次專程前往位于沙河市顯德旺鎮的康泰醫院求證,均被告知“領導不在”。后來記者曾經打電話與這個醫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我們醫院血液管理非常正規,不存在任何問題。”
父女的活著之痛
“千般苦難集于一家,千古奇冤降于一身,天地不公枉為天地!”
這是張記錄寫在自己家唯一的一張全家合影照片背后的文字。
艾滋病不僅奪走了張記錄妻子的生命,剝奪了小甜甜的生存權,而且隨時也威脅著他的生命健康。
與此同時,“艾滋病綜合癥”如同生化沖擊波在甜甜與她爸爸的周圍全面爆發了。
“人們像躲瘟神一樣的躲著我們。”
自從甜甜及媽媽的病情確診以后,“我們再怎么捂也捂不住了,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人們看我們的眼神都怪怪的!”
埋葬了妻子后,這個曾經在老山前線榮立過集體二等功的工程兵,首先失去了在附近選礦廠的工作。“我再解釋都沒有用,他們也在懷疑我,誰也不愿意與我在一起工作。每月打工所掙的800元本來是家里最核心的收入來源,現在一分錢的來頭都沒有了。連孩子上學的學雜費都是賣了糧食才交上的。”
“一直想打官司,但是我現在連去邢臺幾塊錢的車費都拿不出來!”
“想過出去打工,但是,我走了,甜甜誰來管?”
如今的張記錄是即當爹來,又當娘。“知道孩子生病,所以不能讓她餓著呀!咱沒什么好吃的,但要讓孩子吃飽飯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帶這個孩子,自從甜甜娘去世后,連她姥爺、舅舅一家都很少來往了,甭說別人!”
張記錄每天除了操勞家里那3畝薄田,便只能一門心思做甜甜的“保姆”。他說,“也不好到別人家里去串門,不好讓人家難堪啊!”,自從妻子離開人世之后,他從來不在別人家里喝一口水。其他的,就更不用談了。
“雖然不是咱自己造成的,但是與任何人接觸,都感覺低人一等。”
“人人都懷疑我。”
“別人家都是高高興興的過日子,自己卻搞得家破人亡的。”
“自己正值年富力強的時候,生活卻沒有著落了”
“真是生不如亡啊!”
“想到這些真不想活了”
他給記者的來信中說;“尤其嚴重的是,妻子離開之后,我和孩子成了村里的新聞廣角、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女兒在學校常常受到其他學生的奚落。每當孩子回家告訴我說,爸,她們都說俺有艾滋病的時候,我的心猶如刀割,與女兒抱頭痛哭,然后違心地告訴她,甜,別聽他們胡說,不要理他們,好好學習,孩子點了點頭。
孩子是單純的,我哄一陣子以后,她不再說什么,但我心里清楚,這都是這些孩子家中的父母議論我的反射而已,雖說他們表面上見到我不說什么,有的還安慰幾句,然而從他們異樣的目光中,我感覺到,他們對我是心存芥蒂的。
人啊,父老鄉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誰能理解我呢?
面對流言蜚語,我只能采取無奈的沉默,因為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的,沒人會相信你。只有隨他去說,做一個不是賊,卻像賊一樣過日子的人。什么人格、尊嚴,丟掉吧,為了女兒,夾著尾巴做人,實在忍不住了,回到家中,關上門,對著亡妻的照片哭訴一番,然后告誡自己要忍耐,擦干淚,不要說為什么。因為古人有云:寂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誰為后來者,當與此心期。
有時我真的想抽刀與康泰了斷這份冤仇,然而想起孩子,我不能。女兒唯一的親人,唯一不嫌棄他的只有她的父親,她不能再失去我。”
“沒娘的孩子像棵草啊!”
張記錄說:“最近電視上在演《大長今》,孩子愛看電視,看著看著就哭起來了,嘴里喊著“媽媽、媽媽、我要媽媽”,我的心啊,說有多疼就有多疼!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抱著孩子一起哭。”
在講述這些時,記者看到他的淚水已經浸透了整個衣袖。
張記錄說:“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孩子說“甜,要記住,你娘是冤死的,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好人。爹報不了這個仇,你一定要報!”
張記錄說,:“她娘真是太善良了,就是在她人生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還時時為別人著想,每次醫生來輸完液,她都不讓醫生把輸液器帶走,要當著她的面銷毀,看著她這么做,讓我心碎!”
張記錄曾經在甜甜媽媽的墳頭發下重誓“我現在活著的目的只有兩個,一是按你的囑托,帶好我們的孩子甜甜;二是豁出一切來,為你們母女討回公道!”
張記錄說,我相信國家的法律會給我們一個公道,只是我現在沒有任何能力打這個官司,“他們有權有勢!我一個貧困的莊稼漢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他一方面在為這份冤屈痛心,另一方面在為孩子擔心。
甜甜能活多久?能不能成人?以后能不能結婚?“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是她的爹,我就得盡父親的責任。”
記者看到,他家一進門的正面墻上貼著一個好大的“獎狀”,上面寫著“張某某同學在2004—2005年度第一學期期末考試中榮獲二年級第一名”
甜甜最大的理想是“長大后上大學,做科學家。”
張記錄說“雖然我不知道女兒的未來,也不知道她還能活多久,但我必須為女兒而活著!即便現在生不如死,也得堅定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