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不是一條新聞,只是翻了出來,覺得還有它的價值——
2002-1-18 武漢晚報 黃龍飛
她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卻不是個狠心的母親。兒子天生患腦癱,12年來,她與病魔苦苦抗爭,全身心地付出了自己的母愛。為讓兒子擺脫病魔的糾纏,得到真正的“解脫”,她做出了無奈的凄涼的抉擇。那一刻,她只覺得天塌了下來。法律將對她做出怎樣的判決?
無名尸驚動小池上下
去年12月14日下午2時,湖北省武穴市黃梅縣小池鎮居民王家友在該鎮精品街與長江交界的干堤角邊運黃砂。他怎么也沒想到,一鍬下去居然鏟出了一只人腿。驚魂未定的王甩下鍬直奔堤外的公用電話亭,撥打110報警。接警后的黃梅縣公安局小池分局刑偵大隊的干警們趕赴現場,他們掀開砂土,一具用白色塑料薄膜包裹的完整男性尸體展現在干警面前:死者大約十二三歲,腿部明顯地發育不正?!,F場勘察結果,干警們作出兩個初步判斷:第一,死者是殘疾;第二,他殺的可能性非常大。
案情重大。干警們即刻向分局領導和縣局刑偵大隊的楊平大隊長作了匯報,請求縣里馬上派法醫現場鑒定。法醫鑒定結果,證明了干警們的判斷:死者為外因致死。案發現場,圍觀者達數百人,一時成為小池鎮居民議論的熱門話題,各種猜測的“版本”五花八門。為盡快偵破這起兇殺案,小池公安分局成立了專案組,黃梅縣局提出限期破案。
一天之內大案告破
案情發生后,小池公安分局刑警三中隊隊長陳超良帶領偵查員們迅速展開了走訪調查。15日中午12時,調查有了突破性進展:尸源找到。死者名叫張林峰,1989年7月生,12歲,其父張飛,33歲,個體司機,其母胡光萍,32歲,個體裁縫,黃梅縣劉作鄉戰圩村人,現暫住小池鎮自由貿易區。
當日下午2點,張胡夫婦被傳訊。幾乎沒有怎么政策攻心,胡光萍就承認,兒子是她親手殺死的。據她交待,兒子患先天性腦癱。十多年,為了給兒子治病,家里已是一貧如洗。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她殺死了兒子。胡光萍交待了案發的全過程。
去年初,胡光萍委托丈夫與其姐姐張麗麗(37歲)商量,想辦法找一個人照顧兒子,每月給300元錢。找了幾個月,別人一聽說孩子是腦癱,沒有誰愿意接手。直到去年6月,一直照顧張林峰的奶奶因勞累過度,住進醫院。走投無路的胡光萍找到張麗麗,談了讓兒子安樂死的想法。張麗麗怎么也不同意,對侄兒采取這種手段,她不敢想象。
后來,在胡光萍的一再要求下,張麗麗只好被動贊同。然而怎樣安樂死,她們卻一無所知。胡只是從電視里看到過這個提法,大意是讓痛苦的病人無痛苦地離開人世。
去年6月的一天,張麗麗來到小池鎮涂咀村,“請教”了24歲的村醫劉愛兵,張對劉說:“我有一侄兒是殘疾,他活得很痛苦,也讓全家痛苦不堪。你給想個辦法,讓他無痛苦地死去?!甭远傻膭⑨t生剛開始不敢支招,但熬不過張麗麗的再三懇求,最后他終于亮出了“殺手锏”:給孩子注射×××,孩子就會無痛苦地死亡。張麗麗把這一“真經”傳授給胡光萍,胡既喜又悲,當時并未表態。過了一段時間,胡要求張再找一下劉醫生,讓他把藥名寫下來,張照辦了。去年11月下旬,胡光萍在小池鎮街上的藥店里買了2個注射器,張在藥材公司購了5支×××。
12月5日,張麗麗找到小池砂輪廠的門衛戶財旺(69歲),跟他交待一番,并給了他300元錢,希望他能對張林峰實施“安樂死”。戶猶豫不決,在張的勸說下,戶接受了這一“重任”。
當晚11時,胡、張夫婦回到父母家,謊稱找到了領養人,接走了交給奶奶照顧的張林峰。他們開車到砂輪廠,把孩子交給戶某后離開。晚12時,戶某把張林蜂帶到事發地點,戶并不會實施注射,他只得將×××瓶口敲碎,將兩瓶×××直接灌入孩子口中。張林峰并未當即斃命,戶某又心中無底,他丟下孩子離開現場。2小時后,戶再次返回,看到孩子已沒有了呼吸,遂將孩子包裹后掩埋在砂堆里。
警方很快拘留了張麗麗、村醫劉愛兵、門衛戶財旺,他們對犯罪事實均供認不諱。
案子破了,干警們卻高興不起來
從案發到案破,僅一天的時間,按理說,破案人員應該感到輕松和高興。然而,這一次警官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破案的當晚,警官們在會議室里,心情沉重。他們并沒有舉杯慶賀,每人只吃了一碗方便面。作為警察,他們盡了天職,但作為社會人,他們又深為這個家庭的無奈和這位母親的悲哀而傷心。
日前,在小池公安分局警官的幫助下,記者在黃梅縣第一看守所,采訪了主要犯罪嫌疑人胡光萍。
看守所里戒備森嚴,據說這個看守所關押的都是重案犯。經過嚴格程序,記者走進了第四提審室。
里面的門開了,胡光萍緩緩走進審訊室,看上去她是個老實到頂的人,如果不是在此,記者怎么也不會將她與殺人犯連在一起。而在提審人員將她的左手銬上的剎那間,記者的心也咯噔了一下。稍作平靜后,記者開始了采訪。
“能告訴我,從兒子出生這10多年的感觸嗎。”記者的這一問,勾起了胡光萍的許多往事,她長噓了一口氣,向記者道出了12年來兒子給她以及這個家庭帶來的短暫歡樂和無盡的痛苦,這是一段足以讓人潸然淚下的故事……
愛心,面對病魔的掙扎
胡光萍說,兒子是1989年農歷的七月初七生的。農村人對兒子的期盼比什么都貴重。第一胎就得了個兒子,而且出生日又在牛郎織女相會的好日子,夫婦倆樂壞了。可孩子出生后,不會吃奶,整天哭個不停,沒日沒夜地哭,讓這個家沒有半點安寧,他們只得靠牛奶哺養孩子。
接下來孩子就不停地發燒,他們帶著兒子不斷地往醫院里跑。經幾家醫院診斷,兒子是先天性腦癱,不可能治愈。每到一家醫院,醫生都要問他們夫妻是不是近親結婚,他們否認了,因為他們是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醫生一次又一次的“確診”并沒有打消他們的信心———他們想要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家里值錢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也借了,武漢市兒童醫院、同濟醫院、協和醫院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兒子沒有半點變化,5歲了仍不會說話,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即便是坐著,也像螺螄一樣,卷成一堆。更可怕的是,兒子每天都要抽筋,他雖不能表達,但其痛苦讓人看了心酸。每次抽筋發作時,孩子全身顫抖,口吐白沫,呼吸急促,兩眼翻白??吹絻鹤拥膽K狀,夫妻倆欲哭無淚,又無能為力。他們深感欠兒子的,但是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平時的生活中,從牙縫里擠出一點錢來,給兒子最好的營養:每天吃一個雞蛋,隔三差五買點瘦肉,這些都是兒子的“特權”。
胡光萍清楚地記得,1991年寒冬的一天,兒子突發高燒,全身抽搐不止,夫妻倆抱起兒子就往醫院里跑。小池的醫療條件很差,他們要帶兒子到小池對面的九江去治療。當時的九江大橋還沒有建成,他們推著自行車趕最后一班渡輪。快到躉船時,因坡陡路滑,張飛重重地摔倒在地,向下滑了10多米,他懷中的兒子卻安然無恙。夫妻倆抱頭痛哭。“這是哪一輩子作的孽呀!”胡光萍仰天長嘆。
為給兒子治病,他們已經是家徒四壁,胡光萍只有靠賣血籌錢。隨著老二、老三的出生,沉重的家庭負擔讓夫妻倆再也無法支撐。張飛借錢學駕駛跑起了運輸,胡光萍則干起了裁縫,張林峰從此由爺爺奶奶照顧。兩個老人的后半生一天也沒有輕松過。張林峰臥床12年,身上卻是干干凈凈,床上墊的、蓋的三天兩頭曬。老人們這樣做,心里也許能有些許安慰。畢竟這是他們的親孫子啊。
安樂死,母親無奈下狠手
去年上半年,張林峰的奶奶突然口鼻出血,經醫生檢查為疲勞過度。這給夫妻倆敲響了警鐘。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胡光萍終于想出了沒有辦法的辦法———讓孩子安樂死。
胡光萍抬起了頭,淚流滿面地對記者說:“盡管孩子沒有絲毫的親人意識。但他畢竟是我身上的肉,哪有做娘的不愛自己的兒子。當我有這個想法以后,我整夜整夜的失眠。淚水一次次浸透枕頭。我曾想干脆讓他餓死算了,但又于心不忍。我想兒子要死,也要讓他平靜無痛苦地死去。
“有一次,我在電視里看到,外國人對無法救治的又很痛苦的病人實施安樂死。于是一個可怕的念頭占據了我的腦海。去年6月份,我找到姑子商量,在我得到了實施安樂死的方法后,我心里一千次一萬次地對兒子說,兒啊,娘這輩子欠你的,你的痛苦就像錐子錐在娘的心上。12年了,娘的心已經碎了。不要怪娘心狠?!?
“那天晚上,我給兒子穿上了自己親手縫制的新衣,在他的臉上親了又親。在把兒交給戶財旺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的。那一刻,我只覺得天塌了下來?!?
胡光萍說:“我對不起他們(指此案的參與者),讓他們受了牽連。如果我可以用我的死代替他們的無罪,我會毫不猶豫地去死……”
上千村民聯名希望輕判
采訪完后,胡光萍被押回監室,隨著她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從法律的角度講,胡光萍及其同伙犯的是故意殺人罪,理當受到法律的嚴懲,但從情感的角度,我的同情又油然而生。如果我們的社會保障體系更完善,如果社會的關愛更全面,如果張家求助一下法律的援助……當然現在這已只能是種種假設了。
據了解,胡光萍夫婦被警方關押后,千余村民們曾聯名上萬言書。他們說,張家夫婦平時一向為人友善,他們殺害親生兒子,雖有罪愆,但是不得已而為之,請求法院從輕發落。
近日,記者采訪了湖北道博律師事務所的廖顥律師。他說,人的生命權是屬于自己,屬于社會的。任何人未經過法律程序致人于死,都是違法的。就此案本身,胡光萍等人對張林峰實施“安樂死”,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讓受苦的兒子“超脫”,是善待生命。雖是故意殺人,但非同于報復性殺人,客觀后果并不嚴重。依據《刑法》第232條規定,故意殺人情節較輕的,處3年以上10以下的有期徒刑。如果判決得當,應該在這個范圍之內,甚至會更輕。目前,此案即將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