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都市報
姚翠芹(右)為截癱療養院的病員們演出(資料圖片)
震變
回憶是殘酷的,但那場地震,對姚翠芹來說,卻是一個轉折點,大半個人生的痛與樂、不幸與成就,都與那場浩劫撕扯不開。
震后余生,醒來已恍如隔世,高位截癱,病痛煎熬,生不如死,美好熱烈的初戀也在那時毀滅。
“那段戀情,我對外都說是主動放棄的,其實,自從出事以后,他的問候就越來越少,我提出分手,他就同意了。我當時真覺得萬念俱灰。死的心都有,過了不久,傳出消息,說他又在北京找對象了。
“有一天,他姐夫來看我,似乎認為我想不開,會死掉,他說,‘要好好活著’。當時是秋天,我蓋的棉被被罩拿去洗了,被子破了洞,里面棉花露出來,刮著很大的風,一塊玻璃放在窗臺上,呼的一下,就掉下來,砸在地上的暖瓶上,暖瓶的碎片落在他姐夫的腳面上……”
“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地說,‘當然要好好活’。”
“這一刻起,我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自己殘疾了,也要活出個樣兒來證明,我不是廢人。那個時候,我就特別想回家看看我媽媽。出事兒這么多天了,還沒有見過媽媽呢。”
“回到老家的廢墟上,我被人從車上往下抬,就看見媽媽從屋里跑了出來,跑到門口,她呆了一呆,扶著門框站定,走時活蹦亂跳的老閨女,如今這個樣子回來了,身后,震中遇難的老伴、兒媳和孫子尸體未寒,我無法想像母親是怎么過來的,但我當時沒有看見她掉淚,只是衣襟在劇烈地抖……”
老母就那樣用一份平靜和自然接回了女兒。后來,姚翠芹找到一個同樣殘疾的伴兒結婚了,本來,像她這樣的身體,要孩子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她特別想享受一下做母親的滋味,在一次流產之后,40歲的她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一個6斤多重的男孩,那份喜歡呀,可是,僅僅40多天,沒等孩子認清母親的臉,就夭折了。
生活的大門,再次向她關閉,那時,78歲的老母,天天怕她自殺,每天小心翼翼地守著她,看她的臉色。
突然有一天,姚翠芹對母親說:媽,別擔心了,你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第二年,她到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了歌唱大賽,獲得殘疾人卡拉OK大獎賽民族唱法一等獎的殊榮。
她說,是母親,讓她覺得沒有理由這樣輕易死去。
姚翠芹小心翼翼地翻開相冊,讓我看她17歲時的照片,小巧玲瓏,酒窩淺淺,一副可人的樣兒。她拉著我的手摸那照片,上面砸得坑坑洼洼的。是母親從倒塌房里為她扒出來的。
救贖
地震前,姚翠芹像只快活的翠鳥,羞怯地不敢當眾練聲。
當年那個羞怯的小姑娘,帶著殘疾之軀在人民大會堂,千萬人面前,表現得坦坦然然。那場地震,及地震帶給她人生的驟變,讓她把很多東西看明白了。
“重要的是參與,得到什么、得不到什么,也改變不了啥。”
這份心態,恰恰讓她得到了很多。人生,在一個強大的自然力量面前發生逆轉。計劃中的方向完全迷失,重新出現在面前的,是另一片天地。
“這是文學的救贖”,她說,身體毀了,在巨大的悲世情懷沖擊中,病床邊,朋友源源不斷送來的書,幫助她走出了肉體的困境,得到精神上的解脫。本來文化程度不高的姚翠芹,原本可能在轉業后,過上一種幸福的平常日子,然后,命運偏偏不允許她這樣,于是,因禍得福,在大不幸中,居然挖掘出她對文字和藝術的一點天分。
像很多那個年代的人一樣,在閱讀范圍極其有限的環境中,《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給姚翠芹生命帶來全新的意義。“原來,像我這樣的人還可以這樣生活”。
就這樣,災難,反而成就了她。
她在各種報刊上發表了文學作品近百篇,年近半百,又出版了《焦竹聽雨》、《寒梅映雪》和《幽蘭凝露》三本散文集,最近那本散文集出來,她尊敬的長正老師打電話給她說:“小姚,寫的真的很有味道了。”她覺得特別有成就感。
50歲那年,她又對畫畫發生了興趣,找來一本書臨摹,三個月后,筆下的小貓居然已靈動可愛,躍然紙上。
有了這些寄托,她的生命陡然多了亮色。
再生
姚翠芹其實很情緒化。她很動情地給我看她1976年在病床上拍下的一張照片,頭發散亂,有幾縷撲到臉前,用嘴叼住,悲傷絕望的眼睛,看定了手里的一束白花,黑白底色,是模仿《淚痕》里的女主角孔妮娜,那份悲涼和絕望透人心骨!
她戴個大眼鏡,像個文化人,其實是當年哭壞了眼睛。
至今,她仍然有時候難以控制時時涌來的悲觀情緒,今年初的一段時間,她曾經反復被幾家媒體采訪,被人這樣問著:第一個戀人離開時,你怎么想?孩子夭折什么感受?母親去世了,你怎樣挺過來……
采訪完,人家走了,她就整夜整夜地失眠,天一亮,就對自己說:我怎么又活過來了?這日子怎么過下去呢?有個關系原本很不錯的記者來采訪,她就很激動地對他說:你們怎么總來采訪我,別采訪了,看我的書吧。
她學會了調整自己,畫畫,寫散文,記日記,每天用日記整理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像過濾一樣,把不好的情緒和想法濾掉,調整自己向好的方向走。
她這樣描寫自己的生活:“我的每一天都是在不幸與再生、痛苦與求索中度過,在悲苦中謳歌生命是我命運的基調。”
我看她畫的貓,有一幅“幸福之家”,兩只小貓頑皮地在花間嬉戲,象征媽媽的大貓認真教它們捕捉小蟲,一只雄貓則距于大石上,警惕地保護妻兒。
雖癱著,但常年穿白色襪子,連這樣的夏日在家都穿著,外出很多,鞋面上卻從不帶土,大小便都靠自己在床上處理,床上裝了水龍頭、下水道,隨時清理,干干凈凈,屋里沒有異味,身上不帶病態,不像一個癱瘓人的家,雖然生活比較清貧,但穿衣服仍然講究,她笑說自己的品位得到很多女孩子認可。
姚翠芹總在說:“我是幸運的”、“世上的好人都讓我遇上了”。聽她講自己的身世,真會羨慕她有那么多的幸運:在1976年病床上爬不起來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石家莊來的女醫生吳寧校,那位醫生在她的描述中極端美麗、善良、氣質高雅,如天使般拯救了她枯死的心,她們的友誼已經持續了30年;還有文學上的老師長正,總是說,“小姚你該長大了”,那份親切,像父親;還有照料過自己的護士,寫信鼓勵她的一個兄長,還有南新道房管站的工作人員們,他們給她把草棚翻蓋成畫室……
窗外,正風雨如晦。屋內,姚翠芹對我高聲朗讀她自己作詞的一首歌-----
“在陽光下,我是小小的花瓣,是陽光催開我心靈的笑顏,我幸福地擁有一個灑滿陽光的家,家園里我又一樣的人生、一樣的向往、一樣的熱戀。我坐著不覺得矮,我的心胸還一樣寬,我雖然不能站立,我卻依然闊步向前……”
(本報記者:吳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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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氣頗大的唐山姚翠芹,跟普通中年女人似乎沒有兩樣,發了福的身材,粗眉大眼,皮膚倒是白皙光滑,衣著整潔干凈,匆忙間,不忘擦一點口紅和粉打扮一下。
“你像30多歲的,”我說。
她笑,“53了”,聲音敞亮。
屋很小,三四十平方米樣子,被幾輛輪椅和電瓶車占滿了,夫婦都是截癱。住這里,是因為離康復院比較近,康復院條件好,都是他們這樣的人,丈夫多在那邊。但姚翠芹卻多在家,她很忙,不但社會活動多,而且天天有記者來,這成了她生活的重要一部分。
陰雨的氣氛,倒讓我們憑空多了幾分依賴和親近,來之前,我已經翻閱了不少關于她的報道:年輕時很漂亮,當過文藝兵,23歲轉業到建設銀行唐山支行,當年大地震,幸遇好人從廢墟中救出,已是高位截癱。人生劇變,主動放棄與男友的戀情,選擇了文學道路,竟然頗有成就,發表文章無數,還出了三本散文集,更獲得全國殘疾人卡拉OK大獎賽民族唱法一等獎的特別榮譽,又投身社會公益活動,成為震后自強自立的典型。
她不喜歡人們賦予她的“唐山張海迪”這個稱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正值風華時突然高位截癱、失戀、生子夭折,張海迪不會有我這樣的體會。”(上圖為姚翠芹近影 吳艷霞/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