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會平，女，54歲。在唐山大地震中受傷，導致雙腿殘疾，即將結(jié)婚的對象也死于這場地震。1984年結(jié)婚，次年育有一女。1992年丈夫去世。現(xiàn)居唐山市康復村，女兒正在念大學。
被送往外地后才知道男友死了
到醫(yī)院之后，許會平才知道男朋友死了，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無法動彈，許會平當時只有一個想法——自殺。這個簡單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因為她根本動不了。
許會平17歲就在唐山造紙廠上班了，很自然地跟廠里的一個男同事談起了戀愛。一直談了兩年，就差結(jié)婚了。當時人們結(jié)婚比較晚，許會平想著到二十五六歲時再結(jié)也不遲，然而唐山大地震過早地讓這個故事停止了。
1976年7月28日凌晨，許會平1點多才到家。那天晚上她特別累，睡得特別死。許會平的家人也睡得死， 地震來的時候，大家都沒有反應。在劇烈的顛簸之后，墻“轟”的一聲就倒了，許會平還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被砸到了炕底下，身上壓滿了木頭、磚塊和泥土。
明白過來眼前的狀況后，許會平開始使勁地嚷，使勁地吼，大概叫了半個小時以后，家里人聽到了才把她從瓦礫堆里扒出來。許會平蓬頭垢面，很多地方擦傷流了血，但更可怕的是，許會平的雙腿生生地失去了知覺。沒有別的辦法，家里人把許會平放到床板上面搬到馬路邊，等待救援。
從凌晨等到天亮，從天亮等到天黑。在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狀態(tài)中，許會平只能睜著眼睛看著天空。直到晚上，終于來車了，許會平被轉(zhuǎn)到安徽阜陽人民醫(yī)院。許會平的家人在地震中都被砸傷了，所幸基本都是小傷，沒造成什么大問題。
到安徽醫(yī)院之后，許會平才知道男朋友死了，看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動彈的雙腿，24歲的許會平當時只有一個想法——自殺。可是這個簡單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許會平根本不能動，上不了吊也跳不了樓，她什么也做不了，想自殺都不成。
許會平當時住的那間大病房里，共有二三十個床位。有一天，許會平發(fā)現(xiàn)睡在某張床上的人不是昨天的那人，后來才知道，昨天有兩個人死了。
手術(shù)、打針、輸液、吃藥，治療了三四個月以后，許會平慢慢接受雙腿不能行走的事實。年輕的許會平想，其實治不治已經(jīng)無所謂了，接下來要做的只是怎樣一點一點去適應這個現(xiàn)實。
從安徽回到唐山，許會平只能在家呆著，原來的單位唐山造紙廠知道了她的情況，特別派了個護理員幫助許會平。過了一年多，許會平好些了，護理員就回單位了。為了不連累家里，1981年許會平主動進了唐山市截癱療養(yǎng)院。
嫁了個健全人曾搖著輪椅去公園約會
整個療養(yǎng)院里，也只有許會平運氣好找了個健全人過日子。為此，許會平感慨地說：“我是碰到好人了。”
護理她的那個工友有時候還來看她，有一次對方突然說：“你的身體也不好，我給你找個好人照顧你吧。”
這次機緣，讓25歲的許會平認識了后來成為她丈夫的那個人。許會平對于即將跟她共度人生的伴侶沒有任何要求，身高、相貌、收入等等，許會平知道自己根本沒那個資格去要求，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對方品行要好。在工友的撮合下，兩個人看了彼此的照片。1983年，他們開始正式談戀愛了。
第一次約會是在公園里。許會平不想在截癱療養(yǎng)院里約會，她覺得在截癱療養(yǎng)院談戀愛怪不好意思的，戀愛就應該在公園里談嘛！第一次見面，許會平覺得他人挺好，除了個子不高，其他的都讓許會平挺滿意。“我這樣的人還能找個什么樣的呢？”許會平后來知道，對方家里是弟兄五個，他是老二，父親死了，哥兒五個都還沒結(jié)婚，“就他母親帶著五個大光棍”。
確定戀愛關系后，許會平就經(jīng)常搖著輪椅到公園和他見面。熟了以后，兩人也開始在療養(yǎng)院里見面，有時候他會來療養(yǎng)院找許會平。慢慢地，療養(yǎng)院的人都知道他們在談戀愛了。一個健全男人和一個截癱的女人在一起談戀愛，總會有些閑話。但許會平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她覺得談戀愛就是件挺正常的事，別人能，她也能。
不過從地震后到現(xiàn)在，整個療養(yǎng)院里，也只有許會平運氣好找了個健全人過日子。為此，許會平感慨地說：“我是碰到好人了。”
女兒哭累了只好自己從地上爬起來
女兒學走路摔倒了，坐在地上淚眼汪汪地看著許會平，想要媽媽抱她。坐在輪椅上的許會平根本夠不著孩子，想抱也抱不了。
1984年坐在輪椅上的許會平結(jié)婚了。第二年許會平就懷孕了。
對于小孩，許會平一開始時是想有了就要，沒有就算了。后來真的有了，許會平心里還是挺矛盾的。一個截癱女人，要個小孩確實挺困難。至于養(yǎng)兒防老，或是孩子如何賺了大錢回報父母，許會平倒是從來沒想過。她有養(yǎng)老保險，將來自個兒的生活倒是不用操心。但人有了孩子后，就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將來過上好的生活。一想到這個，許會平就覺得自己的責任太大了。
雖然她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孕婦，但許會平并沒有覺得自己和其他孕婦有什么不同。和其他生孩子的女人一樣，她耐心地等待著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第二年，孩子出生了，是個哭聲響亮的可愛閨女。當了母親的許會平很高興，仿佛生命重新開始了一樣。欣喜之后，困難也來了。許會平的丈夫要上班，沒人帶孩子，只能是許會平帶了。可是許會平帶女兒很費勁。女兒學走路，走著走著就摔倒了，女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張著小手淚眼汪汪地看著許會平，想要媽媽抱她。坐在輪椅上的許會平根本夠不著地上的孩子，想抱也抱不了。女兒哭得累了，只好自己爬起來。
后來，許會平的媽媽看著這母女倆難受，就過來幫她帶孩子了。回想起那段日子，雖然很辛苦，但許會平說：“的確不容易，不過，還有一家人在后面幫我啊，人多總比人少好。”
她說自己過得并不慘
為供女兒上學她獨自辦起了雜貨鋪
為了看管雜貨鋪，許會平從早到晚都得坐在輪椅上。她想減少去廁所的次數(shù)，于是就盡量少喝水、少吃飯。
1992年，許會平的丈夫得病死了。女兒正在上小學，正是需要照顧的時候。那時候女兒每天上下學要接送，許會平行動困難，就叫她母親幫她接送孩子。天氣好的時候，許會平就自己開著電瓶車接送，雖然家里有很多親戚，但不能總給他們添麻煩，這是許會平一直以來的原則。
為了徹底讓家里沒有負擔，1994年，許會平帶著9歲的女兒來到康復村。許會平想得很現(xiàn)實，這里不用上班，還有醫(yī)保，是個能避風雨的地方。
盡管有點補助，但是那點微薄的錢對許會平母女來說遠遠不夠。于是，許會平開始尋思做買賣掙點小錢。剛開始，許會平就在馬路邊上支了個攤，專門賣衛(wèi)生紙。雖然一卷衛(wèi)生紙的利潤不過幾毛錢，但許會平想自己原來的單位就是造紙廠，進貨渠道更順利些。許會平也想過做別的，但一把輪椅卻將她限制在了一片很狹小的天地里。
1998年，許會平終于攢了點錢，有能力在康復村開小賣鋪了。不過許會平經(jīng)營的東西比起一般的小賣鋪少多了，一是店鋪面積小，放不了多少貨，二是本錢少，要是買賣做大了，哪來那么多錢進貨呢？
每天早上七八點，許會平準時起床，看著女兒上學走了，她就往輪椅上一坐，開始一天的賣貨生涯。除了早上喝點水，從早到晚，許會平要在輪椅上坐整整一天。為了減少去廁所的次數(shù)，許會平總是盡量少喝水、少吃飯。要是趕上冬天坐在那里看店，一整天下來，人都凍僵了。
有一天康復村來了個攝影記者，鄰居叫許會平把困難跟人家說說，因為許會平的閨女在上大學，按說該有補助和貸款的，但都沒解決，鄰居想讓他們幫幫許會平。可是到最后許會平還是沒跟人家說，鄰居就說，許會平這人也忒要強了。
農(nóng)村同學更苦女兒不愿申請助學貸款
女兒一年學費4500塊錢，許會平一個月收入五六百塊錢，其中她自己的伙食預算只有70塊錢。
關于地震，許會平不愿談得太多，對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她的話也很少。她最津津樂道和引以為榮的，是她那上大學的寶貝女兒。
女兒考上大學后，許會平聽說有助學貸款，就想讓女兒貸款上大學。結(jié)果，女兒到宿舍一看，同宿舍8個人有4個都是農(nóng)村的。這幾個農(nóng)村孩子一日三餐就是饅頭加咸菜，更別說用的東西了。許會平的女兒覺得，那幾個同學的生活似乎還不如自己呢。所以，女兒死活也不肯去申請助學貸款了。
許會平的女兒現(xiàn)在一年學費4500塊，還有1000多塊錢的雜費。現(xiàn)在，有一部分學費是親戚給的。許會平的鄰居孫秀英說，小賣部的生意就那么回事，一天連10塊錢都賣不了。許會平一個月也就掙個三四百塊錢。許會平是特困戶，一人一個月再給發(fā)200多塊錢的生活費，加起來也就是五六百塊錢。許會平一個月的伙食預算是70塊錢。孫秀英搖搖頭說，你說70塊錢她吃啥呀？她能吃啥？
許會平的女兒還要再讀兩年多大學。放暑假的時候，女兒就去打工，給別人教英語，一個小時15塊錢。每天晚上教兩個小時，就有30塊了。許會平不想讓女兒去。一個女孩子，萬一晚上去的是壞人家，門一關不就壞了嗎？出點事情咋整，還是不安全。而且許會平怕女兒出去打工，會把學習給耽誤了。
沒什么愛好最大的愛好是看女兒
許會平說：“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女兒。”可是女兒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的學校里。
許會平說女兒英語好，坐火車的時候，跟同學嘰里咕嚕地用英語聊天，火車上的人全盯著他們。許會平笑著說，這種行為就是耍帥嘛。許會平還不滿地說，同學給女兒來的信，開頭是漢語，后面全是英語，根本看不懂。“她就是不想讓我知道她和誰聯(lián)系了，她喜歡耍帥。”
許會平指著玻璃上閨女貼的福娃，說那時候她還問女兒：你弄兩個小破人干嗎？女兒撇撇嘴說：“你真不懂，這是福娃。忒落伍了。”
女兒讓許會平別給她打電話，有事就發(fā)短信，但許會平不會發(fā)短信。女兒又說許會平落伍了，短信也不會發(fā)。許會平就反駁：“我花錢供你讀書，你反倒嫌棄我了。”許會平笑著說，她不愿意發(fā)短信，又說不清楚，速度還慢。不過許會平現(xiàn)在會發(fā)短信了，昨天晚上她就給女兒發(fā)了5條。“她5條我5條就得一塊錢了。”許會平又開始算賬了。
有一天，女兒跟許會平說想買臺電腦，許會平為難地說沒錢。女兒說她有，立刻拿出了3000多塊錢。許會平嚇了一大跳，驚訝地問她哪來這多錢呀！女兒說是自己慢慢攢的。女兒不買新衣服，有點錢就攢著，手機也是自己攢錢買的。
剛上大學那會，許會平特別想念女兒，現(xiàn)在也慢慢習慣女兒不在身邊的日子了。家里人有時候來看看許會平，但他們也都七老八十上了年紀，不能經(jīng)常來。大多數(shù)的時候，許會平就一個人呆著，看著店。
許會平也沒什么業(yè)余愛好。康復村里別人打牌、打麻將，她從不參加。許會平說她顧不得愛好這些，“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女兒”。
可是女兒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的學校里。
-印象
她生怕傷到女兒
53歲的許會平不愿意多說自己的事，雖然唐山大地震讓她失去了雙腿。她不解地問遠道而來的記者：“有啥好說的？我過得挺好的，不慘。”
一
許會平有過兩次情緣，第一個男人在地震中被砸死了，還沒來得及結(jié)婚。第二個男人震后認識結(jié)了婚，生了女兒，又得病死了，女兒現(xiàn)在21歲。許會平也沒再找個伴，她覺得再合適也不能找了。
住在康復村里的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向別人介紹許會平，每次都是一樣的話：“可了不得了。她找了兩個，兩個都死了。我們農(nóng)村有個村子，有個女的，找7個7個都死了。”還有議論說：“你看她找了個男人死了，又找了個又死了，她的命啊，特別的硬。”說完還嘖嘖一下，仿佛是一件神秘的事。
這些話，許會平也親耳聽過，她笑笑說：“我不信這個。”但她確實也不想再找了，既擔心找的人不好處，又怕別人對她的女兒不好，這比對她不好還難以容忍。
二
許會平住的房子外面擺著幾盆花，綠油油的葉子、鮮艷的花朵，帶得房子都鮮活起來，跟別的住戶形成了鮮明對比。許會平看著花又笑：“花兒是閨女擺的。”
今年的7月28日，是唐山地震30周年，許會平在康復村開的雜貨鋪由于“影響形象”可能會關閉。雖然直接關系到她的收入，不過許會平似乎并不介意：“關了也不要緊，我在市場上又看好了一個。”拆了以后，許會平打算去荷花菜場繼續(xù)賣東西。
三
第一次見許會平，正趕上她吃午飯。記者在外面敲了半天門，她才推著輪椅來開門，一邊開一邊連連說著對不起。飯桌被收拾得很干凈，菜和碗都不知道端到哪里去了，或許是不想讓人看到她在吃什么。
有一次，南方某報社采訪許會平，被閨女知道了，她說：“媽，你可千萬別亂說話呀，上了報紙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她不愿意讓我們看她女兒的相片，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知道，她是怕這樣會傷害到女兒。
撰文 本報記者 彭治國
攝影/武文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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