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鋒生,年近40,脊髓損傷患者,小學教師,大山中的小學教師,在大山中堅守了18年的小學教師。
我帶了采訪本去。我一個字都沒寫。
不是因為那條山路。垂直直線距離不超過1000米吧,我們在這條山路上爬了近3個小時。其實那根本也不是路,沙礫、雜草和山洪沖下的碎石,有人走過,與渾然一片的山體有了些區別,那就算路了。幾乎都是六七十度的斜坡,甚至難尋一塊喘氣的平地,在終于可以望見村莊的房屋時,我的雙腿真的在顫抖……
不是因為對這個故事太過熟悉。在北京與省里的同志聯系,已經為我準備好了詳盡的材料;從省城到那個山村幾百公里的路上,州里的同志已經介紹了許多的事跡;那3個小時的山路上,縣里和鄉里的同志已經講述了更多的細節……
只是因為這個地方。這里是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縣。白龍江在這里拐了個S形的彎,沖積出了大概有幾平方公里的平地吧,這就是立節鄉了。緊挨著,就是那座拔地而起的大山,北山,和北山之上的北山村。
只是因為這個人。房鋒生,北山村小學教師。
這其實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除了他的殘疾。8歲時的一次意外,傷著了脊椎,他的頸不能隨意轉動,腰不能靈活彎曲,腿不能平穩走路。但當他就那么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時,當我握住他枯干粗糙的手時,我知道,這就是他了,就是我千里迢迢趕來尋訪的人,即使我不帶那個采訪本,即使一個字都不寫,能夠結識他,已是我的榮幸。
這其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五年,對于房鋒生而言。北山村以及鄰近幾個自然村的孩子,每天一如既往地來到這里,他們還小,走不出大山,他們還知道這里有個房老師,可以教他們讀書、識字,他們別無選擇可又是他們最樂意的選擇。北山村小學常年設四個年級,始終有百余名孩子,也就是說,每年會有二三十個孩子從這里走出大山,他們是房老師教出的學生。
這普通的山上的老師,這尋常的山中的歲月,可就是有什么東西讓我心中感動得甚至有些隱隱作痛……
這里應該有“三遷校址”的連續的閃回。房鋒生初做教師不久,原來的老校舍早已搖搖欲墜,他自己掏錢租了兩間民房,用土胚木板搭成桌子,學生自己帶凳子,就這樣開始了北山村的復式教學,學生從30多名增加到60多名;過了兩年,這租來的房子又不夠用了,房鋒生用家里的房產證作抵押貸款2000元要蓋新的校舍,可2000元夠干什么?他就搬來了自家的木料,他就感召了更多的鄉親,新校舍居然就蓋起來了,學生就增加到100多名了;再過了幾年,北山村小學被列為全縣第一批義務教育工程項目學校,政府要出資建造正規的學校,錢有了,可校址呢?大山之中地無三尺平啊,稍有點平整的地方那都是農民金貴的口糧田啊,房鋒生就讓出了自家的離村莊最近的一塊責任田!那塊地可能還不到1畝吧,可就在其上,有了一排6間簇新的教室,有了一小片操場,有了一根高高矗立的旗桿,和那面總在招展著的鮮紅的國旗……
這里還應該有一個令人眩目的“點”。房鋒生行動不便,他自己難得下山,可每學期孩子們都要去學區參加期末統考,為這,房鋒生必須下山。那么長的山路,他真的走不了啊,他就騎驢;那山路真的太陡啊,往下看著都眼暈,他就倒著騎驢!每年兩次,在崎嶇的山路上,都能看見一群快樂的孩子,和那一位倒騎在驢背上的他們的老師,這一個小小的“點”,竟成為莽莽大山之中的奪目的風景……
這里更應該有18年的漫漫的時空。1988年,初中畢業的房鋒生作為北山村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被鄉里聘為北山村小學第十任代課教師,從此,他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學校。這18年中,據說還曾有也只有一位老師在這山中堅持了大約1年,其余的17年,這所學校就只有房鋒生一個教師!別的不說了,4個年級,光是語文、數學兩門主課,每天各1節,這就是8節課!還有思想品德課呢,還有體育呢,還有美術音樂呢;當然,還有作業,百余名學生,語文、數學兩科就有200多本吧,房鋒生天天都要一本本的批閱;還有風天雨天接送學生,走家串戶勸說孩子與家長;還有那些家庭真正貧困的孩子呢,這么多年房鋒生為讓他們堅持上學,自己都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可就是這樣,北山村小學在學區的統考中數次獲得第一,在片區小學畢業統考中數個孩子考過第一,在全州小學四年級抽考中語文、數學雙科合格率100%!這么多年,北山村小學的入學率、鞏固率、合格率、畢業率都保持在95%以上……我站在那一小塊被稱為“操場”地方,我看著幾十個孩子翩翩起舞,驀然就有了那種心痛的感覺,那種無法言說的感動……
時近六月了,房鋒生的屋中居然還放著一盆炭火,他就那么默默地撥弄著暗紅的木炭,一臉的平靜,我就那么默默地望著他,心中卻是那種隱隱的痛……其實說起這五年,房鋒生還真有些變化:比如他的工資,從鄉聘代課教師的30元,長到了縣聘民辦教師的百余元,再長到了國家長期聘用制干部的千余元;比如,他被鄉里發現了,被縣里、州里、省里報道了,被請到山下做過幾次巡回演講,還有了到高等學府進修的機會,但他還是他,猶如歲月在他面孔留下的抹不去的滄桑,猶如他那顆18年恒久不變的心。我問他,能否用一個字來概括他的人生,他沉默良久,說,值。我說那再用一句話概括吧,他又沉默良久,說,值了。
這次。輪到我良久沉默了……
回京的路上,收到了房鋒生發來的短信:“歐陽老師,為了我您走了這么多路,讓我怎樣感謝您呢?”突然之間,我心中那種隱隱的痛竟有了無比真切的感覺……
房老師,要感謝的是您,為了那些孩子,也為我自己。
山路崎嶇,房老師,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