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10日,當時57歲的《時代》周刊資深記者邁克爾·威斯科普夫在巴格達采訪時遭遇手榴彈襲擊,失去了右手。近日,威斯克普夫在新書《血肉弟兄》中描述了他失去右手后的真實心情。
興奮
這次采訪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它給了我制造偉大報道的機會。 |
為了策劃美國士兵作為《時代》周刊年度人物的報道,我和同事一起進入伊拉克進行實地采訪。這次采訪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它給了我逃離華盛頓枯燥工作環(huán)境的機會,也給了我體驗異國特殊環(huán)境并制造一次偉大報道的機會。
我們坐在美軍設(shè)備先進的巡邏車上,進入遜尼派聚居區(qū)阿拉哈米亞的集市地帶。那里是一片沒有樹木的空曠廣場。老人們在那里拖拽著沉重的腳步行走;小孩們在踢足球;蒙著黑色面紗的女人們在準備喂養(yǎng)她們的孩子們。
突然,我不經(jīng)意地一瞥,有個橢圓形的特殊物體進入我的視線。它看起來既平滑又閃亮。與我同行的士兵和記者都沒有注意到那個東西。來不及細想,我們的車已經(jīng)經(jīng)過那東西旁邊了。
圖:這是2003年12月10日威斯科普夫遭遇手榴彈襲擊前用右手最后寫下的草稿。
手榴彈!我沒有時間考慮,當即將身體右傾出車子,撿起那東西準備往遠處扔。可是太遲了,我感到我的手撿起的不是手榴彈而是火山熔巖。我的手掌仿佛就要熔化,手臂好似被電擊一樣。高舉起右手,用盡全身力氣一扔,下一秒,我已經(jīng)失去知覺。
冰冷又堅硬,在巡邏車上醒來的感覺很難受。我嘗試著要坐起來,可是用盡力氣都坐不起來。我的右腿燒傷了,血一直在流。更可怕的是我的右手已經(jīng)失去了感覺。
當我把視線移到我的右手時,我驚呆了。我的腕關(guān)節(jié)就像被砍了腦袋的雞脖子,傷口凹凸不平,從傷口噴出的血跡觸目驚心地閃閃發(fā)亮。傷口已經(jīng)凝結(jié),我臉上全是冷汗,心跳因緊張而加速但卻又微弱。聽覺與視覺又開始模糊了。此情此景并非我預期中的生命結(jié)束情景———這樣死法既無意義又乏味;死去地點在冰冷的巡邏車上,還有,遠離我愛的每一個人千里之外。
后悔
“你是一名英雄。”她說。可是我只覺得可憐、茫然、恐懼……
我被送到離出事地點不遠的一個軍隊小醫(yī)院,醫(yī)生幫我做了手術(shù)。在那醫(yī)院,我才知道當時一起在巡邏車上的伙伴們受了傷,但都還活著。
第二天,一個中年護士來到我的病床前。“你是一名英雄,”她說,“你失去了一只手,不過所有人都活了下來。”
英雄?可是我所能感受到的是除了英勇之外的其他感覺。撕裂、可憐、茫然、恐懼……我對于自己只剩一只手的現(xiàn)實感到非常憂慮:擔心我日后還能否繼續(xù)工作下去,擔心我還能否養(yǎng)育好我的孩子們……我的兒子斯凱勒只有11歲,在我跟他一樣大時,我的父親———一名盡心盡職的報紙出版商因為心臟病突發(fā)而去世。而我的小女兒奧利維亞8歲,跟我父親去世時我的妹妹同齡。我簡直不敢想象我會面臨讓家族悲劇幾乎重演的一刻。
當然我更多地是自責與后悔。為什么我要上那該死的巡邏車?為什么我扔那手榴彈的動作就慢了那么一點?如果我沒有拿起那顆手榴彈,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境地了吧?
“這是一個沖動的行為。”我對那名護士說。“如果我沒有撿起那顆手榴彈,我現(xiàn)在就不會沒了一只手。”
“那你會連命都沒了的,”護士說,“這并不是沖動的行為。如果你沒有撿起那顆手榴彈,你跟車上所有的人會連命都沒了。這是求生的本能。”
諒解
作為一名父親,我動搖了他的安全感,可是他的寬恕宣示了威斯科普夫家族三代男人共有的男子氣概。
之后《時代》周刊的同事們與我的妹妹萊斯利·弗萊斯奇一起努力請求軍方能夠?qū)⑽野仓玫饺A盛頓的陸軍醫(yī)學中心。
住進陸軍醫(yī)學中心五天后,醫(yī)生們又截取了我3.3英寸的前肢。他們需要多一點皮膚去彌補我松弛的傷口。這些手術(shù)都是為了讓日后我的假肢能夠更靈活地運用。
一整個星期我都拒絕照鏡子。“截肢”這個詞讓我感到恐懼。我對家人及朋友到醫(yī)院的探望同樣感到非常恐懼。他們會用什么樣的眼神看我:憐憫、傷心?但事實上,我的這種恐懼感是多余的。
斯凱勒———我的兒子是第一個沖進來探望我的人。斯凱勒剛聽說我受傷的消息時反應(yīng)非常強烈。“他騙我!他騙我!”斯凱勒瘋狂地大喊。“他答應(yīng)我他一定不會受傷的!”我的前妻朱迪斯·凱茲告訴我,斯凱勒每天都哭。
奧利維亞和斯凱勒兩人圍著我的床,擁抱著我。斯凱勒在右手上綁著紗布,我從他這個動作中看到了他的諒解。作為一名父親,我動搖了他的安全感,可是他的寬恕宣示了威斯科普夫家族三代男人共有的男子氣概。
每個來探望我的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開心———為我仍然能活著而感到開心。我的妹妹給我?guī)硪环菀馔獾亩Y物:那是1956年父親送給她的一枚賭城賭幣。我把這份父親的遺物拿在手里,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他做出一個巨大的賭注的場景。他視事業(yè)重于一切,甚至重過他的家庭。可是在他死去時,他沒有得到期望的成功,又傷害了自己的家庭。我?guī)缀跻貜退哌^的錯誤道路。他在人生路上做了一次賭博,可是他賭輸了。而我,則不能再重走這條錯誤的老路。
此前我對我的事業(yè)也是孤注一擲,換來的代價是失去我的一只手。
煩躁
斷肢在心理上留給我的傷痕比肉體的傷痛要疼得多。
圣誕節(jié)后,我的斷手傷口恢復了許多,緊接著是截肢手術(shù)的后遺癥。我開始出現(xiàn)伴隨著劇痛而產(chǎn)生的幻覺。有時我會感到我的手指運動到就快爆炸一般。有時會產(chǎn)生一些假肢斷裂的錯覺。事實上每個截肢病人都會有出現(xiàn)類似癥狀。雖然傷口已經(jīng)痊愈,但是按照一些理論來說,大腦與四肢的神經(jīng)相連著,當大腦向四肢發(fā)出信號而收不到回應(yīng)時,它會持續(xù)向四肢繼續(xù)發(fā)出信號,而持續(xù)的神經(jīng)運動會令斷肢的切口處受到一種貌似幻象的強烈痛楚。
而與我一起接受治療的病人的情況與我大同小異。大部分接受治療的都是年輕軍人。我們的工作性質(zhì)不一樣,受教育程度也參差不齊,但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我們都是在與病魔做斗爭的人。
治療中心的慘叫聲遠遠比歡笑聲要多,疼痛讓人尖叫,而莫名的氣憤更讓人難受。大家都感到一種緊張的氣氛。重金屬搖滾音樂在廣播里傳出。到處都充斥著煩躁與緊張,一些輪椅上的傷者更是用輪椅上的金屬瘋狂敲擊。有一名傷者甚至將他那昂貴的假肢狠狠地朝墻上摔去。
然而,斷肢在心理上留給我們的傷痕比肉體的傷痛要疼得多。我的心情非常復雜與矛盾,氣憤和挫敗的感覺不停啃噬著我。失去了右手,對于我的職業(yè)生涯來說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作為一名記者,失去右手等于失去了我寫作的工具。如果我無法繼續(xù)成為一名記者的話,我還能做什么工作呢?當我想到自己的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被浪費時,我的抑郁到了最高點。
為什么我要去伊拉克冒險?我的銀行存款已經(jīng)足夠讓我和家人過快樂的生活,我也已經(jīng)發(fā)表夠多的出色文章了。但我還是感到空虛,我在尋找自我價值的定義:我的價值體現(xiàn)在我所做的事情上,而不是體現(xiàn)在于我是誰。去伊拉克是一場賭博,那時我腦海中只有我自己,只關(guān)心自己的前途,完全沒想過這會給我的家庭和孩子們帶來多大的傷害。
拯救
孩子們對我的愛充滿了整個屋子,我的親人們拯救了我。
最后是我的親人拯救了我。我的妹妹幫我離開了巴格達并把我送回家。我的妹夫邁克爾·弗萊奇前來探望我并在我這里住了三天,這是這么多年來我們呆在一起最長的一段時間了。我答應(yīng)了我的孩子們從此以后我一定會遠離戰(zhàn)爭。他們這樣對我并非因為我所寫的文章和我所完成的任務(wù),而是因為我就是我。
2004年1月8日,我出院并回到我華盛頓的家里,又回復到跟我的孩子們快樂相處的時光。
斯凱勒和奧利維亞以他們的方式照顧著我。以前是我?guī)退麄兘壭瑤ВF(xiàn)在則反之。以前他們受傷時我?guī)退麄兲幚韨冢F(xiàn)在則是他們每天都在幫我處理我的傷口。他們對我的愛充滿了整個屋子。在去伊拉克之前,我一直視一名父親為一份付出多回報少的工作。但現(xiàn)在我完全改變了這種想法。斯凱勒會陪我下棋,奧利維亞還會幫我做飯———我們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菜式,叫做單手意大利面。
華盛頓2004年1月底下了場大雪,我們父子三人一起去滑雪。我站在山谷底向上望去。太陽在他們的滑雪衣上照耀著,閃爍出一滴滴猶如星星一般的亮點。他們很快樂,大聲歡呼著:“爸爸,看這里!”“爸爸!你看到我了嗎?”聽著這些猶如天籟的聲音,我感到無比的溫暖。我有多久沒跟他們這樣快樂地玩耍過了?
獎品
假肢上的鐵鉤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一種標記。它非常實用,并且對人們直率地表露出它丑陋的一面。
一開始,我總想隱藏自己的殘疾。就好像當年我開始禿頂時,我就干脆把頭發(fā)都剃光一樣。但我漸漸克服了這種心理障礙,我們沒有必要去隱藏一些殘缺。更何況,我是在戰(zhàn)場上失去了我的右手,這沒什么值得羞恥的。現(xiàn)在所有人都能看到我的殘疾了。我整日配戴著帶鉤的假肢。這是我戴過的最舒服的一只假肢,它舒適又靈活。前端的爪子甚至可以夾起一枚硬幣。假肢的前端可以更換不同的工具,以適應(yīng)要去提取不同重量及大小的物品。不過它也有不足之處,當我配戴著它在街上行走時,人們望著我的眼神更多是恐懼而沒有友好。一些小孩更是會被嚇哭。盡管如此,我的朋友們?nèi)匀灰蝗缂韧亟邮芪也⒅С治摇E牙镓惪ù饝?yīng)了我的求婚,她幫我選擇了合適的衣服去搭配那只樣子嚇人的假肢。
大半年過去了,假肢上的鐵鉤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一種標記。它非常實用,并且對人們直率地表露出它丑陋的一面。但實用與直率是我向來最為欣賞的美德。
過去,我為了榮譽,放棄了家庭與朋友,在伊拉克經(jīng)受了我此生最大的痛苦;
失去我的右手后,我一度將所有注意力放在失去上,而忘卻了我所得到的東西;
現(xiàn)在,我感覺自己在這場戰(zhàn)斗中獲得了勝利。獎品是我長期忽略的親情,和我一直在尋找的自我。(本版撰文 黃子虹)
圖:里貝卡誕下威斯科普夫的小女兒瑪麗。
圖:威斯科普夫在《時代》周刊的辦公室使用聲控軟件工作。
圖:威斯科普夫和兒子斯凱勒、女兒奧利維亞。
圖:威斯科普夫與女友里貝卡去年10月結(jié)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