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唱遼州小調的盲人宣傳隊
2014年02月20日 來源:羊城晚報 記者:蔣錚
“沒眼人”在太行山間1700個山莊游唱
亞妮失蹤了,失蹤了8年。
曾經是浙江電視臺的當家花旦,穿慣了晚禮服,身上總帶著香薰氣的她,選擇和10來個“沒眼”男人在太行山的溝里流浪。
有人說,亞妮瘋了。亞妮說,沒眼人是中國的“荷馬”。時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保護中心主任田青說,沒眼人是“活著的阿炳”。
在太行山,盲人叫“沒眼人”。沒眼人叫自己“過山腳”,太行人叫他們“盲宣隊”。他們會唱最本真的左權民歌(古稱“遼州小調”),堪稱“活化石”。
為了這支“活化石”隊伍,為了留下左權民歌最本真的記錄,亞妮一頭“栽”進太行山,從2002年到2010年,拍著紀錄片和電影,押房子、找貸款,傾其所有,花了幾百萬元,錄下500多小時的影像素材。亞妮對羊城晚報記者坦言:“不后悔”。
左權民歌,古稱“遼州小調”,是流傳于晉(山西)中地區左權縣的民歌,它不同于山西任何地區的民歌,獨樹一幟,自成脈絡,曲調清麗而優美、風格委婉而溫柔,意境新穎,詩味濃郁。在宋元時期,已被廣泛傳唱,家家弦誦。
近年來,左權民歌表演在諸大賽中屢獲殊榮,《筑路哥哥》、《開花調》曾榮獲兩屆全國群星獎金獎,而且蜚聲海外。
抗日戰爭中的“過山腳”
2002年,亞妮第一次見到“過山腳”。
“當年去紅都村拍《亞妮專訪》中的《民歌恰似窮鄉好》這一集。出村時,恰好聽到村口的祠堂里傳出吹打聲。進去一看,有十幾個人坐在鋪蓋上,抬著頭向天而歌,當地的老鄉告訴我,這些全是‘沒眼人’。”
詫異間,老鄉們又說:“這些是沒眼的光棍。”亞妮還沒緩過神來,老鄉們又說:“他們是八路!”
沒眼!光棍!八路!亞妮趕緊給田青打電話。
“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當年聽到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曾說這個音樂‘是應該跪著聽的’。而我第一次聽沒眼人的演唱,竟也熱淚滂沱。”田青在電話里告訴亞妮,“盲宣隊”無意中保全了中國西部民歌———左權民歌最原生的狀態和最齊全的曲牌曲目;而左權民歌已經被納入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盲宣隊員把古老的曲牌曲目口口相傳,內容有的現編隨唱。
盲宣隊為何被叫成“八路”,為什么“沒眼人”叫自己“過山腳”?老隊員玉文講述了一段往事。
1940年,八路軍抗日前線總指揮部設在左權縣麻田鄉。為了突破日本鬼子的封鎖,八路軍把游唱太行的“沒眼人”組織起來,他們以唱曲為掩護,刺探軍情、宣傳抗日,成了一支特殊的情報部隊。“沒眼人”翻山過嶺就靠一根棍一雙腳,于是就有了“過山腳”這個名。
“盲宣隊”開唱村民趕場
亞妮第一次正式聽“過山腳”唱,是在距左權縣城10來里路的東長義村。
“打鏜……”一聲高喊,鼓叉鐃鈸緊隨,嗩吶清脆板胡激越二胡纏綿,一時間村里男女老少陸續圍過來。
“正月里梅花開,花開人人愛。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去沒人戴……”主唱的“沒眼人”叫紅權,唱的是地道的左權民間小調《光棍苦》,周圍聽的人時而和上幾句。
老鄉告訴亞妮,每個村盲宣隊一年來兩次,他們管唱,老鄉管飯,年年如此。
“崇禎登殿民不安,一連三年無收成。第一年大旱沒下雨,第二年田苗被水淹,就數這第三年的莊稼好,五月里又被蝗蟲吃個干……”這是左權琴書《馮魁賣妻》。唱的是三百多年前一對恩愛夫妻在荒災年被迫賣兒佃妻的悲慘故事。紅權唱故事的男主人公馮魁,一個叫樹偉的“沒眼人”唱女主人公李金蓮。聲聲凄婉,字字切骨,到后來歌聲哽咽,在場老少跟著啜泣。
沒眼人唱“苦戲”時,老鄉跟著悲;唱“鬧戲”時,跟著起哄;唱“笑戲”時,放肆無羈地笑炸了天。隨性唱,隨情吹打,曲兒不停,一村人不散。
記工分算錢按月分配
和普通的民間藝人不同,“過山腳”有著嚴明的紀律,八路之風猶存。
首先是鋪蓋。“過山腳”走山就跟行軍一般,行李都在背上背著,學徒們進隊先不學樂器,學打鋪蓋。打一遍,玉文摸一遍,老頭不說行,就得一遍遍地打。鋪蓋里藏著他們全部家當:錢、尿壺、衣服鞋襪……每個都有二三十斤,任何時候都不離身。“因為他們沒眼,放下了就怕再也抓不到。”亞妮很受感動。
其次是記工分。掙的錢,先留出三成給退休的,七成按月統一分配。唱一百句記一分,吹拉彈唱都會記一分,每十年工齡記一分,學習好肯幫人再記一分……規矩是當年八路定下的,幾十年不變。唯一變化的是,每分最早是1分錢,后來1角錢,亞妮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剛漲到3角錢。記工分的過程很民主集中:樹偉記大賬,跟每個人記的小賬核實,再加上評議,通常會吵上整整一天,偶爾也會開打;但最后隊長吼上幾句,玉文一點頭,就該干啥干啥。
對話
眼沒了,心更亮了
亞妮說,這是一群快樂的人。我為他們的快樂感動,被他們的快樂吸引。看不見太陽和月亮的人,怎么快樂?2012年1月初,羊城晚報記者在北京專訪亞妮。
“認命”是挺好的事情
羊城晚報:外人看來,“沒眼人”很苦,他們為什么能保持快樂的情緒?
亞妮:我也曾經問他們,這支隊伍永遠都是快樂地唱著走著,為什么這么高興?玉文說,眼沒了,心就亮了。我覺得,他們“認命”。其實他們非常簡單,自幼如此,他就認定這是自己的“命”,如果還能有飯吃、有歌唱,就是賺到了。
其實,“認命”是一件挺好的事情。我拍了好多年“過山腳”的紀錄片和影片,到后來才明白,其實我想做的,就是想尋回一路丟失的快樂,讓有眼人的心也透亮。
羊城晚報:很多盲人也是從小失明,為什么卻沒有 “過山腳”的快樂?
亞妮:我想快樂也需要依托,歌唱是“過山腳”的依托。他們根本不在意你聽不聽,喜不喜歡,他們只是唱,鼓聲一響,你可以感受到他的快樂真是由心而至。此外,當彈唱能讓大家鼓掌、歡笑,能掙來飯吃,讓大家把他當個平常人看的時候,就有一種“活著”的快樂,不會認為自己無用。
記錄民俗完整的生態
羊城晚報:在你的介入后,這幾年“過山腳”有了固定的團部,政府給他們買了低保,每年還會給他們一筆經費。你會不會覺得,這樣反而加速了“過山腳”的消亡?
亞妮:近幾年,我總在問自己,我是不是做錯了?隨著他們的故事在《亞妮專訪》的播出,當地政府拔出30多萬元為他們造了團部,兩個人一間房,還有會議室。而以前大家睡一條炕,現在各自窩在屋里,只有開會、演出才聚到一起,過去那種集體的融樂就沒有了。
以前多高的山多遠的路,“沒眼人”都是走。現在一方面老的走不動了,另一方面條件改善了,有些村會開車來請。以前他們走山路背著很重的鋪蓋,邊走邊唱,現在鋪蓋都不想背了,片子拍到后來,他們嫌鋪蓋重,海綿(道具鋪蓋)也不想背。說實在的,是走樣了,但我情愿像現在這樣,也不愿意他們守窮遭罪。
這八年,他們已經成了我的兄弟。我希望我的兄弟有好日子過,因此,我不后悔。
我曾經也把這個疑惑問田青,田青說,非物質文化遺產很多都是轉瞬即逝的,你記錄下來,至少留下了當年的記錄。我要用力所能及的力量,記錄保存一些民俗最原生態的東西。我慶幸已經記錄了這個群體一個完整的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