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吃盡冤假錯案苦頭的賀綠汀,因受百般摧殘,造成視力損傷,希望尋找一位良醫醫治。在上海音樂學院任教的一位老同學就找了我(因我與五官科醫院的一些醫生熟識)。那天,我們先與賀夫人姜瑞芝見面,商量給賀老治眼病的事。第二天,再約于上海五官科醫院的馬路對面碰頭,由我把賀老領進了眼科診療室。著名眼科專家葛熙元教授冒著很大風險為賀老醫治,檢查了3個多小時。當時的情景,簡直像做地下工作。經過幾個療程的治療,賀老的視力有了很大好轉,賀老很高興。從此,我們結成了師生般的好朋友。
以后,我經常去探望賀綠汀大師,并且每次去都要帶著兒子小王衛。賀老常給我們講述他在蘇北新四軍部隊時的“紅色經典”故事,講這些事時,他就完全沉浸在對過去年代的回憶之中。有一天,他跟我們講:“有一次在蘇北東海邊,日本鬼子對該地區實行‘掃蕩清鄉’,我和文化人士鄒韜奮等三人奉命轉移。我們乘上一艘蘇北小船,揚起小白帆在海里飄蕩,朝目的地駛去。鄒先生躺在船艙里卻打起了‘擺子’,身上蓋著厚被還冷得直發抖。突然,撐船的姑娘指著岸邊說,有一個軍人模樣的人在呼叫我們。我指著自己的耳朵說:‘風太大,聽不清!’這時,只見那人撲通一聲跳入海中,向小船游來。當他攀著船沿時,我看清竟是陳毅司令員,真是大吃一驚!只見陳司令擼了一下臉上的水珠,對我們大聲說:‘劉莊已被鬼子占領了,你們不能再去,馬上返回原地待命。’說完,他一個鷂子翻身,又鉆入海浪向岸邊游去。”聽賀老講述這些事情,猶如聽他的那首著名的《游擊隊之歌》,令人深深感動。
賀老家當時是門庭冷落車馬稀的。賀師母曾幾次對我說:“現在是什么人都不敢登門,你不怕嗎?”冬天,賀老家很冷,又沒有取暖的材料。天寒地凍,于是賀老腳上總是穿著棉鞋,身上裹著棉大衣,頭上戴頂羅宋帽,但他還是冷得發抖。后來我請一位學生的家長每月自制土煤餅,“雪中送炭”地送到賀老家,供他烘火取暖,這樣一直維持到“四人幫”垮臺。
“文革”期間,“閑”在家里的賀老在花園里種了許多長豇豆、絲瓜等農作物,有時還研究煤氣灶改良方案,還畫圖紙。我曾多次陪伴賀老拜訪幾位老畫友。當時,劉海粟目標太大,因為劉大師頭上還戴著“現行反革命”的帽子。賀老說就去關良家看他畫“三打白骨精”吧。后來又去顏文樑先生處,當見到顏老畫架上色彩鮮艷具有印象派韻味的新作時,賀老靈感勃發,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他們年齡都比我大,還能勤奮創作,過幾天我亦畫幾幅給你看看?!蔽腋吲d地看到,賀老開始從多年被扼殺的境遇里又回到了“藝術世界”中。心想,大師到底是大師,藝術的心靈總是熱的呀!
我的兒子王衛3歲起就跟我學畫,我常帶他深入生活,接觸大自然,使他從小學會觀察、懂得觀察、善于觀察。我在休息天帶他到西郊公園看動物,往往是早上進去太陽下山才出來,連公園管理員也認識我們了。有一次,我帶兒子到動物園看狼,看到了傍晚時狼的眼睛變成碧綠的模樣,時值8歲的小王衛回到家,便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兒童中國畫《狼》。那狼的尾巴下垂,狼頭低著吐出舌來,兩眼敵視著你,一副惡狼相。
賀老很關心小王衛的成長,常會詢問孩子的學習情況,因此,小王衛每次去賀老家,總要帶一幅他的畫請賀爺爺指導。那天,我們又去賀老家。賀老問:“最近小王衛又畫了什么?”小王衛便將帶去的《狼》給賀爺爺看。賀老全神貫注,細細品賞。他見這栩栩如生的惡狼躍然紙上,激憤地說:“拿筆來,我要題詞!”我忙取來筆、硯。只見賀老大筆一揮,題了“狄克嚎聲”四個字,并且鄭重地簽上了他的大名“賀綠汀”,還蓋上了他的個人印章。他題完,揮著拳頭說:“狄克就是張春橋。他就是一條禍國殃民的大惡狼,壞透了,我要揍他、揍他!”
我將這張畫帶回了家。不料,我那一向膽小怕事的夫人一看,趕忙說:“不得了,你怎么將‘定時炸彈’拿回家了!”要求我“趕快處理掉,不要牽連全家?!币驗楫敃r“四人幫”還沒被粉碎,張春橋還在臺上掌著大權呢!我夫人后來用舊棉衣將畫緊緊地包起來,藏到了床底下的一只破舊木箱里。
如今,王衛已成為旅美著名青年畫家。后來,這幅畫在“王衛畫展”上展出受到好評,周谷城先生還為此做詩叫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