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7月02日09:46 中國教育報
【核心提示】
-升學率,一個說不清道不盡的話題。當升學率被異化成教育政績,當師生被“唯分數論”推上高考戰場,當教室貼上“抓高考抓出血來”的標語,怎能不讓人痛心疾首?
-“不再拿升學率說事”,山東率先喊出這一口號并踐行之,盡管尚未根除應試教育頑疾,但彰顯出政府層面教育政績觀的轉變。
-給升學率松綁是一小步,卻是教育理念進步的一大步。
“今年終于可以睡個踏實覺了!”6月25日,記者的一位縣教育局長朋友在電話里高興地說,話語里透出了一份輕松。這份輕松來自于山東省政府的一道指令:不統計、不公布升學率,不以高考上線人數排名排隊和獎懲。
而在三年前的同一天,這位局長卻是滿腹愁怨地告訴記者:“我一宿都沒合眼,根本睡不著。如果今年再考不好,我就該挪挪窩了。”按照慣例,6月25日是山東公布高考成績的時間,同時省級招考部門把各市包括縣市區的高考上線人數下發給各地。
升學率似乎是個魔棒,就這樣“簡單地”決定著一個官員的“命運”。記者很能體諒這位教育局長的巨大壓力。一年的心血就在這一天的數字上了——今年考上了多少大學生。他的前任因為連續幾年高考成績不理想,在所在市的位次倒數,被政府“貶到”一個不重要的崗位上了。這位受命于“危難之際”的局長,跟縣政府簽了“軍令狀”,三年之內高考排名在全市要進到中游以上。
“這種壓力所帶來的焦慮是局外人難以體會的。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指標分給各個高中,讓校長給我簽‘軍令狀’”。局長無奈地說,“不管什么招,只要能多考上幾個大學生就是硬道理。”
一紙禁令能不能管住排名的“沖動”
山東省政府強調,除考生本人和有關高校外,招生機構不準向其他任何單位和個人提供考生成績等高考信息,這一條,從源頭上堵住了高考信息泄露。
“用了好多年‘高考第一’的大紅橫幅終于可以成為‘文物’了。”談起山東省出臺的不得以任何形式統計升學率的政策,山東某縣一位校長幽默地說。據說,這個縣有六所高中,而每年高考后,都有三四家高中在校門口打出標語:“熱烈祝賀我校高考全縣第一”。一個縣怎么能出三四個“第一”呢?這讓過路人大惑不解。而知情人自有一番解釋:這所學校是本科上線總數第一,那所高中是應屆生上線數第一,還有一所高中則是考上重點大學的人數排第一。每所高中都是“第一”,一時成為高考的“美談”。
“這兩年最大的一個變化是很多學校不炒作高考狀元,不掛橫幅了。”淄博市一位高中教師對記者說,高考之后他特意到幾所高中走了走,“門前什么也沒有,以往早掛上‘本科上線人數全市第一’之類的大紅橫幅了。”
大紅橫幅銷聲匿跡,在山東是去年的事情。2008年6月5日,山東省人民政府下發《關于切實加強高考信息管理糾正片面追求升學率傾向的通知》,強調高考分數是考生的個人“隱私”,不得以任何形式統計、公布升學率,不得以升學率排名排隊和獎懲。政令一出,大受歡迎。
可事實上,“管住”高考信息一紙禁令并沒有遏制住某些地方和學校追求分數、排名的沖動,攀比升學率在某些“局部區域”仍然在暗中進行。2008 年7月9日,山東省招生管理工作電視會議召開。這本來是一次錄取前工作例會,可會議上的一則消息卻在全省引發了一次大“地震”,三市教育局和十所學校在全省被點名通報批評。
處罰的原因就是這些單位和學校違規處理高考信息,因為公布上線人數受到處罰,這在山東教育史上還是第一次。
而在此之前的6月25日,山東剛剛公布高考分數線,德州二中就在學校網站發布“特大喜訊”,宣稱學校2008年本科軍檢及藝體雙過線人數“再創歷史最高紀錄”,并對高三“考得好”的班級及班主任進行排名排隊。為升學率“買單”,德州二中也因此成為山東受到嚴肅處罰的“第一個”。
2009年6月19日,山東省人民政府又一道禁令下發到各市人民政府,重申不得以任何形式統計和公布升學人數、升學率等。除此之外,今年又強調,除考生本人和有關高校外,招生機構不準向其他任何單位和個人提供考生成績等高考信息,這一條,從源頭上堵住了高考信息泄露。
連續兩年,山東省政府以政令形式表明“不拿升學率說事”,其決心之堅定實屬罕見。山東省教科所亓殿強研究員說,山東省政府禁止以升學率論英雄,這是政府對教育評價的一次重大轉變,是一種科學的教育政績觀的體現,將為推進素質教育營造良好的外部環境。 亓殿強說:“山東省政府加強高考信息管理的文件雖然不長,也沒有大道理,看似是簡單的一紙公文,實質上卻是教育政績觀和教育理念的巨大進步,其歷史價值不可小覷。管住高考信息作為一項措施,尚不能從根本上破解應試教育的弊端,但‘不拿升學率說事’,只要堅定不移地堅持幾年,就會逐步淡化升學率這一觀念,教育就會逐步走上一條健康發展的軌道。” 山東省教育廳副廳長張志勇說:“強化高考信息管理,對高考信息保密,不發布,不統計,不排名,是個釜底抽薪的辦法,是打破學校之間對高考升學率的惡性競爭,走出‘唯分數考核’教育誤區的重要一步。” “省政府專門發文給高中學校解套、松綁,這是個天大的好事,我們不能自己還往套子里鉆呀。”高中校長們都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一些老師反映,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松,不用再為班級之間的排名而著急上火了。 濟南中學辦公室主任董洪海還專門做了一項調查。他說,高考成績公布后,他對學生的狀況進行了摸底,因為成績公布方式的調整,多數學生壓力較以往的畢業生減輕不少,一些成績不理想的學生不再擔心被別人議論了。 高升學率背后是觸目驚心的教育亂象 高中苦學苦教在全國極為普遍,升學率重壓之下師生的生存狀況令人堪憂。更可怕的是,這些現象長期在應試教育的環境下被認可、被接納,以至于被認為是一種“正常”的教育現象。 山東省政府強力推行“不拿升學率說事”,這種決心是來自對現實、對高中現狀的考量。 “我們的孩子苦得沒有道理,苦得沒有價值。”分管基礎教育的張志勇一直為高中應試教育現狀而憂慮。他說,高中生5點多起床,晚上10點才下晚自習,每天學習十六七個小時,一個月才休息一天或半天,身心素質嚴重下降,近視率高達80%左右。 兩年前,一位學生家長給山東省教育廳廳長齊濤寫過一封信:“尊敬的廳長,我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學生家長,我覺得,高中教育再不改革,幾年或者十幾年以后,這批孩子恐怕就是一批只會看書考試的機器了,考試排名競爭,孩子的壓力確實太大了。” 記者曾經到高中學校采訪,每每有一些所謂的高考“勵志口號”讓記者觸目驚心:“為了升學率,要把學生的油全榨出”,“為了提高升學率,非考科目全讓路”,“提高高考成績,校長要靠上,教師要豁上,學生要拼上”,“為了母親能抬起頭走路,拼了!”,“社會上有四種人:人渣、人手、人才、人物。你想成為哪種人?”還有的教室內貼著這樣的標語:“不吃苦莫進此門”,“零抬頭、無聲音”等。有的地方甚至提出“為了高考,一切都讓路”,“抓高考抓出血來 ”。 有的媒體甚至創造了“過學死”這樣一個新詞匯。而因高考壓力導致心理疾患的學生也呈逐年上升趨勢。 學生苦學,一天十六七個小時。教師的生存狀態呢? 一名高中教師妻子曾在網上道出了一位高三教師的非正常生活——《我的孩子就像沒爸爸》: 我是一所重點高中學校一名高三教師的妻子。我給他算了算,從早上6點到晚上11點下班,除去中午2個小時和晚上1個小時吃飯時間,他每天在校工作14個小時,有時晚上回家后還得看作業到半夜。 我們好幾天見不到面,更別提周末和節假日了,學校根本沒這一說,甭說管孩子了。我就像在守活寡,孩子就像沒爸爸。 我們是眾多教師家庭的一個縮影,從我們這個縮影,可以看出學校對教師、對學生單從時間上來說是多么苛刻吧,就更別說別的了。 讓我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吧! 高中教師妻子的哭訴,立刻引起大批網友的跟帖。 一位網友說:“在教師當中,像這樣的情況太多了!更甚的是,女教師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在我們學校里,大家都說,當教師是不允許家里有任何事情的。家里有上了年紀的父母過生日,去請假,領導竟然說讓父母把生日改成休假的時候再過!” 據了解,高中苦學苦教在全國極為普遍,升學率重壓之下師生的生存狀況令人堪憂,學生沒有快樂感,老師沒有幸福感,師生身心被嚴重異化。 在為師生生存狀況憂慮的同時,我們往往忽略一些教育現象。可怕的是,這些現象長期在應試教育的環境下被認可、被接納,以至于被認為是一種“正常”的教育現象。非正常被視為正常,也許是教育莫大的悲哀。在這里,記者稱之為教育亂象,略舉幾例如下: 縣中模式。為提高升學率,一個縣搞出一兩個所謂的重點中學,網羅全縣的所謂尖子學生,然后在資金、設備、師資等方面全力向重點中學傾斜。這樣“ 吃小灶”,再加上“早五晚十”、題海戰術等配套而成的“縣中模式”,效果自然是立竿見影,每年高考總是滿載而歸。至于在這“一枝獨秀”的背后有多少普通學校被邊緣化,有多少“非尖子學生”利益被漠視被剝奪,政府官員是不感興趣的,他們關心的只是今年高考本縣的升學率比其他縣是多是少——這關乎他們的政績。 生源大戰。中考招生搶拉“尖子生”已成為高中學校之間暗中較量的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戰爭的勝負卻是靠“錢”來說話。校長辦學不把功夫用在培養學生上,而用在想盡千方百計挖別人的好學生上,也叫“掐尖”:組織招生隊伍,甚至人人分擔招生指標,每完成一個招生指標,獎勵多少錢,完不成要扣多少錢;委托招生經紀人,每招一位好學生給多少錢;給尖子生許諾以各種優惠條件,如免除所有學費,給予獎金……甚至出現一位所謂的尖子生,有幾個高中學校來爭奪,學生也借此待價而沽。搶奪尖子生,其本質是靠搶來的尖子生造成教學質量高的假象,由此謀求更多的利益:借優秀生源提高升學率,借升學率提高知名度,以知名度吸引擇校生,以擇校生獲取高收益,這已成為“公開的秘密”。無序的生源大戰以及背后赤裸裸的利益之爭,導致對教育公平、教育資源均衡的嚴重破壞,人們卻視而不見。 培訓工廠。高中成了高考培訓班,成了制造大學生的工廠,也許言重了,但也是實情。唯分數論的評價標準,導致的是對教育教學管理的簡單化。有人調侃說,高中很好管理,跟工廠發“計件工資”一樣,考上的大學生就是老師的“產品”,數數幾個,然后發獎金。學校的一切教育教學活動都圍繞著升學考試來組織來實施,考什么教什么,怎么考怎么教,拼時間,拼題海,高中成了培訓班,老師就是教練員,一切的訓練目的只有一個:升學率。不少高中學校取消了早操,體育課也可有可無。有的校長說,也知道讓學生跑跑操、出出汗好,但就是舍不得那20分鐘,“20分鐘能讓學生背多少單詞、做多少題啊。”只要學習好、分數高,就是老師的心肝寶貝,其他的道德品行、身體素質都可忽略。在“培訓工廠”里,管理行為與教學行為都發生了異化——育人為本的價值追求被扭曲了,也被拋棄了。我們培養出的孩子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才”,而是“流水線上的產品”。 情意不再。為了讓自己班級的學生多考上幾個大學,為了多得獎金,教師之間勾心斗角也頻頻出現,同事之間成了競爭對手。平常相互爭搶學習時間,保密教案,保密從外地挖來的試題,爭相對學生推薦各種各樣的學習資料,以領取回扣,甚至有的老師為了收取學生的補課費,課內不講,課外講……而在學生心中,教師的辛苦不是為了他們的成長,而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獎金,師生之間似乎是一種利益交換,學生對老師沒有感激沒有感謝,高中畢業生往往出現焚燒書籍、打砸玻璃以發泄等現象。透視高中學校師生們被摧殘的身心,剖析種種教育亂象,我們無法不痛心疾首,也無法不追問:這一切根源在哪里? 升學率的異化源于畸形的教育政績觀 “升學率出官位,升學率出政績,升學率出名譽,升學率出獎金,升學率可以一俊遮百丑。”也許這就是潛規則,這就是答案。 “我是一名高中教師,參加工作將近20年了,這20年來我目睹了這樣一個事實:學校工作的硬指標是高考上線人數,這是壓倒一切的最具權威的評價標準。為了完成或達到更高的目標,我們忽視了學生的心理健康、身體健康。有時候,看著一教室明晃晃的眼鏡片和明顯睡眠不足的精神狀態,我就想,我們是老師,是傳道授業解惑者,但竟然成了學生身心健康的‘劊子手’。” 這位老師所說的“硬指標”,就是這一切的根源。 在高中,升學率是個無法回避的話題,大家對升學率危害的認識不可謂不深,可這一頑疾為何久醫難除呢?另外,高考升學很大程度上屬于學生個體行為,但有些地方的普遍做法卻是地方官員將政府公權介入其中,這背后有什么隱憂? “升學率出官位,升學率出政績,升學率出名譽,升學率出獎金,升學率可以一俊遮百丑。”也許這就是潛規則,這就是答案。
“升學率越高,校長、局長升遷就越快,教師發的獎金就越多。從高三任課教師、班主任到校長再到政府官員,這個利益鏈條都可以通過升學率謀求到自己的利益,而這些利益就是實實在在的政績、官位和票子,無法被忽略,也無法被根除。可以說,無論如何升學率也不能降下來。正是這種顯性的利益驅動,產生的巨大動力,逼迫著高三學生拼殺在高考這架戰車上,使利益鏈條的所有者獲得應有的回報。”
“往年,高考分數公布之前,總有幾天緊張得睡不著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三班主任對記者說,因為地方要對學校排名,學校要對教師排名,然后再按分數對教師進行獎懲。有多少學生考上北大、清華,有多少學生考上一本,本科上線率是多少等都是考核指標。“教師要想排名好,獎金高,就要拼命抓學生。學生考得好了,教師光排名獎就可得幾萬元。”她說。
下邊所列是某個經濟不發達縣獎勵高考升學率的有關政策:
學校提出,對高三教師實行獎勵,平均每位高三教師4000元,根據得分多少確定獎金數量。
教師獎金=高三教師人數×4000元/高三教師總得分×教師個人得分,教師個人得分主要依據以下四個方面:
市高考狀元計50分;市文科前50名每名10分;市理科前200名每人10分;一本上線每班按50人計50分,多一人加一分少一人減一分。考取省狀元,學校實行特殊獎勵,獎金2萬元左右。另外,縣政府每年拿出36萬獎勵高考優秀個人,每人獎勵價值1萬元的金牌。
縣政府拿重金獎勵高考,也自有其道理。“經濟發展要看GDP,教育發展要看升學率”。高考成績越好升學率越高,說明政府對教育越重視,說明政府政績顯著,說明政府“領導有方”。有位縣長在大會上就說:“我不管你什么素質教育,什么均衡發展,升學率就是硬指標,你只要把升學率提上去了,多考幾個大學生,這就是你的成績,就是你的功勞。”還有位市長說:“這兩年,我們對教育投資很大,我們要求教育要有所回報,今年我們本科上線500人,明年必須完成 600人,不然,教育局長就別干啦!”把教育的健康發展當成“軟任務”,把高考升學率當成“硬任務”,習慣于像抓GDP一樣抓升學率,在很大程度上已成為地方政府的慣常思維。
“說白了,政府這樣做的根本目的還是一個顯性政績觀在作怪。為什么不盡心盡力推進素質教育,為什么不全面評價教育教學成績,為什么只把目光放在成績和分數上,很簡單,就是想通過升學率來顯示出一個地方的教育發展水平,這樣才能顯示出地方政府在抓教育上的政績。至于為社會經濟發展積存后備力量,提高社會公共素質,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并且一時半會兒也難以顯現出來,哪有這種暫時的高分數和升學率有說服力呢?”有專家這樣說。
升學率就是“老大”,就是唯一標準。升學率高的,領導開慶功會、教師發獎金、學校送喜報,敲鑼打鼓地慶賀,把標語從校園掛到街頭。而對考得不好的,領導不滿,百姓譴責,縣長向全縣人民致歉,局長被罷官,校長被免職,教師都灰溜溜的。這樣的氛圍下,哪個敢不把“分”放到首位,哪個敢不抓“率”呢。一位局長坦誠地告訴記者,每年高考分數公布的時候,書記、縣長就等著聽匯報,自己有時嚇得兩腿發抖。
“政府主導的這種評價標準,這種極端功利化的片面政績觀,已經把升學率演化成了一個具有巨大推力的指揮棒,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推動著教育局長、校長、師生前仆后繼地浴血在高考戰場上。”一位縣教研室主任介紹說,教育行政部門、教研部門對普通高中的管理,其實很簡單,基本就是指標、考試、排名、獎懲幾件事,而這幾件事歸根到底就是一件事:升學率。
有專家說,把學生個體間的正常的理性的升學競爭升級成教師之間、學校之間、地區之間你死我活的、非理性的競爭,并愈演愈烈,地方政府官員的片面政績觀就是罪魁禍首,地方政府權力的錯位,不僅推波助瀾,而且還“保駕護航”,這種急功近利,眼睛緊盯著高考升學率不放,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分數來掩蓋其他的問題。
針對一些地方和學校無視禁令,仍然大搞高考成績排名的事實,山東省副省長黃勝曾嚴厲地指出,他們主要是為炫耀和謀取政績,是一種不正確的政績觀在作怪。他說,“評價一個地區、部門、學校的教育政績,首先要看是否全面貫徹了黨的教育方針和國家教育法律法規,教育事業是否全面均衡發展,素質教育是否全面推行,學生是否快樂健康成長,決不能像抓GDP一樣抓教育,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不求人人升學,但求人人成才。”
來源:農博網